~龜苓膏~
鹽水大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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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殺青的前兩天,我曾去現場探班。那一天,在片場遇見過一個魔幻時刻。

場景是白色恐怖時期的監獄。主角在獨自關押中,夢見一隻蝴蝶。換句話說,演員必須在這個場景中,與一隻野生蝴蝶共演。


因為沒人能知道蝴蝶會怎麼飛,誰都預期這鏡頭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成功或失敗都是幾秒鐘的事情。


然而,那卻變成了一顆很長很長的鏡頭。 ​ 應該轉瞬就飛走的蝴蝶,停在了演員的手指上,遲遲不離開。 ​ 導演沒有喊卡。 ​ 於是演員耐心地表演下去。 ​ 一度,聚在監控螢幕這頭的人們,都有些尷尬地笑了,直到這波笑也停了。 ​ 導演仍然沒有喊卡。 ​
~龜苓膏~
似乎是從某一個時刻開始,導演那遲遲沒有喊出的卡,撕扯空氣至裂開了一個很細很小的隙縫。

它持續著,像一顆比現實更長的長鏡頭。


終於,演員輕輕動了動手指,蝴蝶拍動翅膀,飛走了。

然而剛飛走,只一瞬間,蝴蝶竟去而復返,再次停回了演員的同一根手指上。


目睹了這一刻,監控螢幕前的工作人員都驚呼了。人們笑了出來,互相嘖嘖稱奇。 ​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導演的鏡頭,持續特寫著演員的眼神。在那牢房裡面,從最初不可置信,到一種笑意,然後漸漸,從那笑意裡面,忽然湧出了什麼;很快,那什麼凶猛地化成了滂沱的淚水,一波接著一波,洶湧而出。 ​
~龜苓膏~
導演仍然沒有喊卡。

他們都還在那裡面,只有我們看見。


蝴蝶的去而復返,與演員手指上的蜂蜜,當然有不可分割的關係。那正是片場的魔法。然而,也有更多的事情,在這裡同時發生。

在導演們終於喊卡的那一刻,遠遠地,片場響起了一些悉簌的掌聲。

只有演員背過身,久久蹲在牢房的角落,袖子還壓著眼睛。只有導演還久久看著監控螢幕,目不轉睛。
​ ​ 恭喜也祝福導演。 ​ 希望創作時所有令人珍惜的無聲時刻,都能像這樣再次折返。
~龜苓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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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初春,鄭導新戲《鹽水大飯店》開拍,近兩個月的時間,昶每日攜回劇照,而我每晚追看,就像是早了一年開始追劇。

鄭導傳來過劇本,後來還常邀我到現場探班。最終我有分寸地只去了兩次。坐在導演旁邊,問一些沒有分寸的問題,比如「剛剛為什麼那樣拍?」「你滿意目前的成果嗎?」「我也可以吃便當嗎?」

得到了便當。中午跟著導演及昶,遠離了人群,坐在一處布滿灰塵的樓梯間,看著景美人權園區的片場中庭,吃著膝頭上的便當。


現在,以史實為本,我們的男主角文欽因為美麗島事件被捕入獄,正遭遇著被殘酷刑求的情節。在七〇年代的台灣,他是一個天生急公好義、特別良善熱情,因而彷彿順理成章地投身了政治運動、卻終於越走越險的天真青年。
~龜苓膏~
就在入獄不久前的一場甜蜜約會中,當女主角阿純不免帶著一些憂傷地含蓄笑問他:「……你做這些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呀?」──那時,剛剛還興致高昂地高談闊論民主自由和公平正義的文欽,卻似乎一瞬間被問倒了。

鏡頭裡,他抓了抓頭,傻笑了一會兒。重複了句,看了看天,又低下頭來,繼續傻笑。始終答不上來。


導演說,接下來,會有一場戲至關重要。那會是一個如夢似幻的場景,阿純在家中飯桌上趴著午寐。一隻蝴蝶忽然飛過,聽見有人敲門,將她喚醒。恍惚間她起身應門,只見門外來人,竟是理應正在獄中承受著非人折磨的文欽。他會滿頭大汗地站在那裡,彷彿經歷長途跋涉飛奔而至,氣喘如牛、卻笑得燦爛,在對著她說: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終於找到了答案。
~龜苓膏~
阿純會問:是為了什麼呢?


嗯嗯。是為了什麼呢? 我夾起菜問。

嗯嗯。是為了什麼呢? 導演問。

我停下了筷子。「……等等,這是在問我嗎」

「對啊問你。你怎麼說?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 「為何忽然對我靈魂拷問......」我傻眼,「你原本劇本裡是怎麼寫的?」 ​ 「『為了自由。』」 ​ 「……你是進擊的巨人嗎」 ​ ​ 其實我深深明白導演給出的答案就是他的真心。我認識的那一代人,其中有許多,曾不自量力地奉獻自己或付出代價,並沒有為了太複雜的理由。只是世代轉眼更迭。如今空氣一般天然又抽象的「自由」,難以輕易召喚更年輕或未曾感受過窒息的觀眾,也是可想而知。也是人之常情。 ​
~龜苓膏~
很快讓我想起的是在大屠殺歷史文獻和集體記憶研究中,有句話就像是文化創傷領域的核心精神一樣:「Never Again.」(沒有下次)。無論歷史發展往往在實際上是否只能事與願違,我想,這應該是每一代人無論立場、應該都能夠同理共感的一個心願。因為為人父母的會這樣想:「苦不能苦孩子」,為人師長的會這樣想:「救救孩子」……那背後其實是同一種情操。只要一代人他受了教訓再受了教育,他就難免會生出這樣的希望:不公不義的事情、讓人為義受苦的事情,請再也再也,再也不要再發生了。

我至今相信多數的台灣人,一定也都是這麼想的。

~龜苓膏~
所以,經歷了那一切,從天真爛漫,到傷痕累累,再歷劫重生,我認為,當文欽他能夠找到答案,最終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阿純會問:你做這些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文欽會說:為了讓受苦的事,到我們為止。


就是這樣:「受苦的事,到我們為止。」我說。

「受苦的代誌,到阮為止。」導演說。
​ 台語真美。我說。 ​ 雞皮疙瘩。昶面無表情地說。 ​ 這個好。導演說。 ​ 我很棒吧。我問。 ​ 很棒。他們說。 ​
~龜苓膏~
吃飽了,我們三人抓著便當盒站起身來,拍拍屁股。

謝謝你。導演說。受苦的代誌,到阮為止。這太好了。

謝謝導演,不用客氣。我真心地說。


像這樣,在很少很少的幾處地方,隨性地參與了這齣很用心的劇,最後卻被導演也放上了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我在「對白協助」這個職位上簡直酒囊飯袋。只能說確實吃到了便當。尸位素餐。


後來,昶在拍攝完這一幕的那天,當晚收工回家後,告訴了我,那天曾出現了兩位無比優秀的演員,極少數無法一次OK的時刻。當飾演阿純的吳子霏問:「……是為了什麼呢?」,滿頭大汗佇立門口的,是飾演文欽的張耀仁,笑著張口,卻只說出了:「受苦的事情……」,就在下一瞬間,忽然淚如泉湧。他久久地泣不成聲,哽咽不能成言,而不得不暫時喊停了鏡頭。 ​ ​
~龜苓膏~
片場和戲劇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它讓許多不被看見的眼淚有地方安放。


《鹽水大飯店》上週剛剛在公視台語台播出完結,目前完整八集已經可在Netflix上一次收看。

在一個談論政治歷史就容易讓人感覺庸俗、別有用心、或退避三舍的時代,這齣戲當然不是非看不可,但它或許可以讓人重新感受,從一種空氣、到有一種風格,無論你如何評價,它確實得來不易。在這種空氣中,它讓人認識真人真事,如文欽的原型人物──戴振耀先生其人其事;也允許導演在歷史中大幅調度他獨特的浪漫詩意,而不需要絕對寫實或政治正確。
~龜苓膏~
我還驚艷於一批演技出奇優秀、值得發光發熱的年輕演員:他們是張耀仁、吳子霏、黃迪揚、蔡昌憲、黃鐙輝、洪毓璟、梁湘華、許莉廷、喬湲媛、鄭家宜……等等。因為觸及了特定題材而失去更大的市場,這種事情至今仍在許多人的考慮之中,卻沒有阻擋他們。只為了這些年輕演員,這齣戲都值得推薦給更多的觀眾,一起被圈粉起來。

最後,這齣劇當然還有一點,喔喔實在不提可惜。那就是,它的劇照很棒。


望週知。真心的。
🍚我愛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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