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星
【台漫評論】(含劇透)
《九號天鵝》
六牧 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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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最有趣的設定,我想是「複製生物將有34.9%的選擇與『上一輩子』相同」。

現代的價值觀來說,不應該有人會否定複製人的人權(畢竟直覺來看就只是試管嬰兒+同卵雙胞胎而已)。但這個設定讓複製人,也就是主角奇歐,被合理的看成是基因提供者奧斯的轉世;他的人生也因此被看成是「可控制」,甚至政府「有權力控制」的對象。

這項設定因此讓本作的兩位主角,複製人奇歐與機器人安德,因其類同而成為一對鏡像。他們同樣「可複製」也某種程度上得以「轉生」。我們既不能以傳統的人性觀點(自由意志等)來看待已被基因命定、被當成物體干涉、生存目的已被賦予的複製人,也不能以純粹被人利用的物體來看待這些可以對話,已具有一定能動性,卻又明確的異於人類的AI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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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本作雖著重在奇歐的經歷,外在的社會面與世界觀相對維持模糊,不過有兩個場面我覺得特別有趣:第一話的機器人示威遊行,與第六話來自動物頭套集團的無人機攻擊。

在書中的超高齡化社會,人類與看護機器人共生的生命形式已徹底普及,甚至能夠接受讓機器人代替人類行使部分權利,包含政治上的代言。即使作中的機器人並不會真的自作主張,讀者還是可以想像在政治討論時,絕不可能忽視機器人的存在與中介,而將一切政治行動單純視為只由人為意識所主宰。

至於發動無人機恐怖攻擊,統一戴著動物面具的集團,劇情從未說明他們行動目的,只知道其對複製人計畫不滿。我只能猜想:動物頭套是否也是他們主張的一環?保護動物權利?認為人類不該干預自然?若是如此,反對的對象有沒有包含到複製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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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上述劇情,我想到了布魯諾・拉圖倡導的行動者網絡理論。

他懸置人/非人的區分、反對劃清主體/客體,認為實際上的狀態反而是多重混雜、無所區隔的類主體與類客體。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承認非人的存在(動植物、科技物、自然現象等)在世界中的影響力比我們以為的更大,甚至是有行動能力的;人所謂的「自由理性」所能造成的影響也遠比我們以為的要小,甚至人也是其他異質存在交匯的中介項,而不存在一個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人性。

他更提出主張「物的議會」,認為其他非人存在應該要由人(例如研究者)作代表,替他們發聲、謀求利益(儘管這項呼籲更多應是理念上的,以亮眼口號來要求大家承認目前已正在發生的事實)。

本作刻畫的科幻世界,從設定上、情節上似乎能與拉圖的想法有所映照;我們甚至可以直接以類主體、類客體的論述,來討論兩位主角的鏡像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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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具體設定以外,我想順便討論一下隱喻的作用。

天鵝在本作中被作為隱喻反覆使用。第一話中九號天鵝的描述,每天都進行長距離飛行練習、複製多少次都維持一致特徵,皆與奇歐類似。九號天鵝即是奇歐的隱喻。

另一方面,第四話中西傑羅抱著傷痛,將自己拋到船內的畫面,正如第三話對話中提及被咬傷而放入河中順水流逝的十七號天鵝;第四話的最後更是有化為天鵝遨翔而去的寫意描寫。這裡天鵝也成為西傑羅的隱喻。

我只想講這個隱喻一個小小的作用:他讓人與動物彷彿處在平等並列,甚至可互換的位置。由於前面已經出現天鵝=奇歐,後者的天鵝就不應該被視為西傑羅的靈魂(隱含人類中心世界觀的可能)的隱喻,而必須也是天鵝=西傑羅,就如奇歐台詞所說。

需要注意的是,這個作用沒有其他劇情支撐,因此不能視為是真正的主張,而只是敘事美感造成的一種閱讀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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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用類主體、類客體的看法,來重新檢視第七話中安(成為人形的安德)說服奇歐飛行的過程。

奇歐因其特殊成長經歷,對「只屬於他自己」(而不是前世奧斯)的事物有特別執著,明確案例即是西傑羅(p.82「西傑羅是我的」)與安德。照一般情況,奇歐不可能同意帶安一起飛行:這代表他將永遠失去安(與安德)。

安原本說服奇歐的方法是,強調自己的機器特性(非人性),所謂的個性、行為模式都只是按照設定,奇歐不應該為了保全自己而抹煞一直以來的願望,因為奇歐才是真正的,「擁有無限多種選擇」(p.262)的人。

但這個方法失敗了,於是安換了一個方式:他以自己獲得的擬人化身體,召喚、再現了幼年的奇歐,說出了自己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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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原本強調自己非人/客體面向的安,藉由再現人/主體的奇歐的行為,展現出能動性,成功影響了奇歐的意識。透過網絡中這兩名行動者的關係,「主體/客體/人/非人」混雜在同一個身體之中顯現。客體明確成為了類客體。

另一方面,始終希望擁有自己的人生(成為完整的人/主體)抵抗著來自他人的擺佈控制的奇歐,接受了安的能動性影響,放下自己的執著,成為了類主體--然而正也因此,奇歐才能夠正視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順從本心,飛往太空。

可以說兩位主角拋棄了對主體、客體區分的執念,成為了類主體與類客體。而二者合一共構形成的「後人類主體」,才是故事中真正可以航向宇宙,扭轉人類未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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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中AI的形象,沒有依循軟科幻作品中常見的擬人AI:將機器人直接仿照人類描寫,或是隱含了承認AI人格正當性的論述。AI與機器人始終仍是科技物,儘管不是純粹的物/客體,卻也沒辦法無所不能。

(這裡需強調,上節中拉圖的論述只是懸置人/非人的區分,也就是強調沒有純粹的人或物,所有東西都是相交混雜的存在;拉圖並沒有要將物給擬人化)

將AI直接比照人類描寫的方式,是人類中心世界觀的其中一種反映;另一種反映則是科幻的身心二元論,即主張思考意識只是資訊的集合,人的肉身隨時可拋棄、替換,且肉身與機械身體不會造成任何的差別。

這樣的想像,實際上也是在重新強調人的意識(人性、理性)的純粹,或甚至假設某種被稱為靈魂的存在。他忽略了肉身、機械身體等物質的存在(不能理性思考的非人的存在),其實也同時在影響人類的意識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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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上述,科幻世界觀中那些過分強調意識與理性的「後人類」想像,其實中心仍然盤據著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人文主義)。批判者如凱瑟琳.海爾斯所推崇的「後人類」想像,則反過來主張身體的、物質的重要性。

另外,安迪・克拉克主張,人之所以特別,在於與工具互動的能力。工具看似外在於我們身體或意識,根本也應該視為人類智能的內在要素。這被稱為「延伸心智」。例如當我們用紙筆計算時,實際進行計算活動的包含腦、手、紙和筆,缺乏一項都不可能完成。

由於後人類主義始終缺乏具體的主體圖像,曹家榮在綜合了拉圖與克拉克主張後,提出「混雜主體」:拋棄純粹的人/非人的區辨,重新想像一個在人與其他行動者之間的,去中心的系統中茁生的,混雜且而不斷流動的能動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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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主張,尤其在AI科技實際降臨且影響我們生活後,變得越來越具象。

我們已經知道AI大概只會是工具,很難有像影視作品那般自我思考、擁有人格的AI;但同時我們也明確發現,人與科技之間已經無法區分彼此,甚至可以說沒有了手機,我就不會再是同一個我了。

在最近以AI為主題的創作中,也可見到這樣的趨勢。例如2022年出版,去年與今年分別獲得星雲獎與日本SF大獎的小說《人性協定》(長谷敏司),就是以車禍截肢後,穿戴AI義肢的舞蹈家為題材。AI義肢是為一般人用途所設計;然而舞蹈必須違反、甚至超越人體的常規用途。主角必須藉著身體與AI持續互動、溝通,重新找回跳舞的身體感覺--這裡便可明確看到,重視身體性、物質性,描繪人與科技之間混雜流動形成的能動主體的科幻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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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號天鵝》中,其實也有驚鴻一瞥類似的描寫,也就是奧斯與安德的關係。

因為太空航行事故而重傷的奧斯,必須穿著AI安德所控制的外骨骼才有辦法活動。書中沒有明確說明情況,只知道即使在安德輔助下,奧斯還是連握緊手都很吃力(p.246)。

奧斯的飛行是一次賭命的嘗試。當時的安德說自己「不會思考,只會聽奧斯說的話」,但他幫助奧斯的原因很清楚:奧斯說他「不飛的話就會死」。儘管這違背了安德被賦予的保護奧斯的任務,安德在重新評估了保護跟死亡的意義後,認定了協助奧斯並不違反自身設定。

可以看到在這個「前世」中,奧斯與安德彷彿已經形成了類似上述的後人類「混雜主體」樣貌,但其描述畢竟還不夠具體,即使目睹了奧斯與安德的關係,我們也很難直觀的感受到拉圖所主張的類主體、類客體的關係--聽從主人命令的外骨骼AI的能動性該如何表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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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奧斯、安德雙雙被「複製」,「轉世」成奇歐與安德後,安德擁有了自己的機殼;但身體分離之後,反而更接近傳統想像的人/非人的關係。

在安德獲得擬人軀殼,成為安之後,表面上是接近人的樣貌,但這樣反而陷入過去AI擬人化(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安也的確並沒有表現出與人類相似的行為特徵,他依舊是那台AI。

只有在安利用自己的身體,模仿、再現奇歐時,能動性終於得以具象化。同時,上一世死亡而分離的兩具身體,也才終於重新合而為一了--但其合併的方式,卻是透過劇場般的台詞朗讀與肢體動作,彷彿降靈術一般的附身在安身上。

這是屬於漫畫的降靈術。因為線條簡化的輪廓,年幼的奇歐(p.47)與成人姿態的安(p.270),卻能夠呈現出同樣的眼角、紅暈、咧開的嘴角幅度。這是透過漫畫這項線條藝術所達成的,人與非人共構的後人類混雜主體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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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兩節都提到,安藉由召喚年幼奇歐,展現出了能動性。最後我想討論,這個能動性是什麼?安對奇歐的「告白」,除了使成年奇歐想起自身初衷外,還達成了什麼效果?

當看到安對奇歐說出「我也很喜歡」時,我莫名想起今敏的《千年女優》結局那句「因為我喜歡的是追逐著那個人的自己」。

今敏的電影常以幻覺、夢境、妄想等人類心理狀況為題材--這次重看《千年女優》才想到,這其實也可以是部失智症電影--或許也因此,精神分析取徑很適合用在今敏作品。例如《藍色恐懼》中主角未麻的自我透過鏡像呈現而不斷分裂,最後一幕又以後照鏡收攏在自我與鏡像的同化、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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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千年女優》,更可以拿1970年代的精神分析電影理論來看。理論認為電影觀眾藉著「不在場的他者視角」,也就是並不在畫面裡(但必定在現場)的攝影機鏡頭的視角,與畫面中的人物形成同化,從而對劇中人物共情。

但是《千年女優》的後設手法故意打破這些關係,讓攝影機現身、讓觀眾真的成為劇中角色,讓原本屬於不同電影的角色整合進了同一個人物之中,以意識流耙梳人生歷史。

或許可以說,《千年女優》是將《藍色恐懼》中「自我透過鏡像呈現而分裂」的手法,用到了觀眾觀看螢幕時與電影角色同化的鏡像關係上面。千代子就是自己人生電影的觀眾,透過觀看歷程而與自我同化;這些分裂的角色(分裂的自我)最後並非像未麻那樣整合成完整的人格,而是整合成了一部完整的電影(我)。

我觀看銀幕(鏡子)上的我,我喜歡我觀看到的那個我,我成為了那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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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號天鵝》中,當安召喚年幼奇歐時,安也彷彿成了一面鏡子,展示出奇歐已遺忘的自我,讓奇歐能再次跟自我同化--但安在這裡做到的,並不是單純再現而已。裡面其實參雜了「雜質」。

當幼年奇歐講出「我也很喜歡」時,從上下文判斷,這裡指的是九號天鵝的「飛行練習」。但當安對奇歐複述這句話時,不大可能純粹只是在完全重現原文的意思;他同時也刻意將「喜歡」一詞挪作他用--用以回應奇歐對他的好感。

機器人不可能有喜歡的感情。可以說這是安在機器人有限的選擇(相較於人的無限選擇)裡面能做出的最大的「回禮」:藉由語意雙關的方式,既遵從了機器人的邏輯運算規則,又展現了彷彿人類(但又明確異於人類)的能動性。那無限接近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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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這部作品在「機性戀」題材上真正做到的是,提出了一種機人親密關係成立的可能--機器人對於人類賦予己身的意義,做出回應的同時,又不至於讓這項回應成為空虛的,只是人在攬鏡自照、自說自話的回音;而是藉由一語雙關的意涵,同時強調了人與機器人雙方的主體性。這可能是在機器人邏輯內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愛的表現--以兩個獨立的「個體」的身分,相互依存、扶持,成為了一個全新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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