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斗鋪》 與 準備中

天色本不明朗，在層疊的黑暗中，緣井尋以雙手摀著口鼻，深呼吸、再吐氣，緩慢地讓屬於人類的氣息混雜於濃重的菸草之中，無論催使貨車前進的是什麼，再不想辦法離開這裡，她的心臟就快要從喉嚨裡逃出來了。

內心反覆煎熬著下一步，她從貨物縫隙間看見溫暖的光，這過於漫長的黑夜終於結束了嗎？

沒一會，搖晃的貨車趨緩，咯咯響的輪子也終於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粗曠的男聲與略為低沉的女聲的交談。

「嘿咻！終於到啦！」
「靜子姊，天色晚，能讓俺先把車放在您這兒嗎？」

「哎呀，不留下來吃個飯嗎？」
「哈哈，別別別，俺再不趕快回家，家裡的婆娘又得嘮叨，俺受不起、受不起。」

「呵呵，白小姐依然這麼有精神呢。」
「那你快快回去，咱自己下貨順便點清就好。」

「謝謝啊，那俺就先趕著回家，費用明天再結清，告辭！」
「路上還請小心唷——」

目送赤鬼族的三郎離去。深田靜子欣慰地笑了笑，當年還會縮在父親身後的小傢伙現在也已經成家立業，真可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好了好了，還得點貨呢。」見對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紅月之下，深田靜子回過頭，從袖裡拿出清單，走到貨車旁撥弄木箱與菸草，檢查去年訂購的貨物是否有所缺漏。「咱看看……」

明明不想被妖怪捉去，被運到交貨現場，終究是自投羅網嗎？緣井尋在內心搖搖頭，她仔細聽著車邊的談話，無論是人是妖，肯定是悠閒得沒發現車上藏著偷渡客，直到其中一者的腳步聲遠去，她打量著那道喃喃自語的纖細嗓音，或許能夠與之一搏。

就在眼前的木箱被稍微搬動時，她猛然推開箱子，朝面前的身影大叫——

「嘩！」陌生的人類從貨車上出現了！

「哇！」就算再警惕的妖怪也不會想到會有個人類躲在自己訂的貨裡，更不用說悠悠哉哉毫無戒心的深田靜子。

千年大妖嚇得不禁跌坐在地，清單也跟著脫手。那雙細長的眼此刻睜得圓大，愣了好一會都說不出話。

「哎呀，人類？」深田靜子眨了眨眼，抬起袖掩著半臉，這才看清陌生人的模樣。

「妳不小心掉進了幻世嗎？」她問。

趁著對方反應不及，她急忙跳下車，問候卻絆住逃亡的腳步，瑰紅色眼瞳瞥向坐在地上的婦人，無論是面貌或袖口探出的四肢都是十足的人類，但以緣井尋對妖異的認知，那些深藏不露的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

「對啊⋯⋯先說好我可不是回扣，你不會也要叫其他妖怪來抓我吧？」緣井尋緊張地問，腳步悄悄向外移動，隨時準備好第二回合的逃亡。

但是接下來要逃到哪去？這裡又是哪裡？

「抓妳？有人在追妳嗎？」聞言，深田靜子連忙站了起來東張西望。

夜魁町的夜晚總是熱鬧歡騰，好在她當年把店址選在了比較清幽的角落，此刻周遭除了一人一妖（跟一車的貨）外什麼都沒有。

「現在是紅月，是幻世的晚上，很多妖怪會出來狩獵。」深田靜子輕輕拍掉沾染的塵土，向面前的女子說，「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先來咱的店裡躲躲吧。」

「別擔心，咱曾經也是人類，只是死後成了妖怪，對抓人吃人可沒有興趣。」說著，她拉開店門，邀請對方入內。

她向屋外走，抬頭看去那輪紅月，視線再回到店舖，門楣上寫著某種文字的招牌與兩側的燈籠，似乎是幻世難得可辨的文明。此番看似把自己送入虎口，緣井尋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先跟進去找掩護。

比起簡樸的陳設，店內的淡淡菸草味更令人留心，可她一個人類在貨車上嗅了好段時間，真有什麼毒她也早就是屍體了，緣井尋姑且放下疑心，仔細一看，櫃內展示了各型各狀的煙斗，那些復古或稀奇的模樣，像是來到電影道具間。

「所以⋯⋯這是你是這間店的老闆？變成妖怪之後就吃菸過活嗎？」她打量著領在前頭的古典女子，依透明度看來也不像是普通的幽靈，忍不住問了幾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

「呵呵，咱不是那一類妖怪，跟生前一樣吃醬菜和味噌湯唷。」深田靜子回頭笑了笑，領著對方走過一個個展示櫃，推開貼著「請勿進入」紙張的老舊木門來到店後，在堆滿木箱和各種雜物的走廊拐了個彎，推開靠在左側的和室門。

「會餓嗎？如果妳是從港口一路藏在貨車裡的話，應該也躲了好幾個小時，讓咱幫妳準備一些食物吧？」雖說是詢問，但深田靜子似乎也沒打算讓女子拒絕，說完就逕自走進和室對面的廚房，「妳先休息一下，咱很快就好。」

既然是人變成的妖怪，保留的生前的食性好似也不奇怪，否則中元普渡那些零食泡麵罐頭豈不拜辛酸的？緣井尋默默點了點頭，頗能接受這番道理。

況且她唯一認識的非人之物，既不是挑食的類型，倒也煮得一手好菜，這些年來恐怕還把金髮女子的嘴養得比誰都刁，一旦思念起曾經滑過舌尖上的滋味，胃又得空虛地翻攪起來。

「咦？人類也可以吃的嗎？」脫下靴子的她一回頭，對方就不見人影，彷彿真要自己待在和室裡休息。

沒看過鬼至少也要看過鬼片，那些在神與妖魔之域大吃大喝的人類，最後成了什麼模樣，緣井尋想也不敢想，就算要自己曝屍荒野，以她的自尊豈能坐以待斃——

咕嚕嚕嚕⋯⋯

從廚房傳來的香氣勾起食慾，最終她無力地在和室端坐，雙手遮著滿臉羞愧。

一會後，深田靜子便將兩個餐盤推進和室。

「突然掉進幻世一定很慌張吧，辛苦妳了。」她脫下木屐，走上榻榻米後將一份和食端上桌並推到女子面前。白米飯、玉子燒、烤鮭魚、醬漬蘿蔔和豆腐味噌湯。雖稱不上豐盛，但作為一頓晚餐恰恰足夠。

「咱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為人類的孩子煮過飯，希望能合妳口味。」說著，她將另一個餐盤放在自己這邊，向女子露出柔和的笑容，「不喜歡的話，咱會再想想辦法的。」

看著滿桌和食，想起最初與非人相識時，對方自顧自地做起日式家常菜，現在應該也燉好了排骨在家等著，流落異世的人頓時感傷地皺了下臉。

「啊、謝謝老闆⋯⋯沒想到是這麼正常的菜色，我開動了。」緣井尋雙手合十，執起筷子夾起魚肉。她知道自己得振作起來，若是先一步到九泉之下當餓死鬼，恐怕不知道該餓多久才等到那叢千年大妖，且看這裡的物資能夠流通，代表一定有可以從港口離開，回到外界的方法。

吃了幾口飯，緣井尋內心踏實許多，「這個鮭魚皮烤得好酥脆好好吃，玉子燒也是又綿又軟得，像蛋糕一樣⋯⋯要開料亭也沒問題了吧？」她不禁稱讚起廚藝。電影裡的恐怖場景在人類的腦海中迅速淡出。

「不過，這裡平常的客人多嗎？店裡的生意只有老闆你在顧？」環顧店內和地段，總覺得冷冷清清的，但是妖怪的性子不好說，說不定老闆也有她的兩把刷子。

「過獎了，要開料亭咱還差得遠呢。」深田靜子樂呵呵地說道，見對方似乎也已經放鬆許多，這時才同樣雙手合十，輕聲唸著「我要開動了。」並捻起筷子。

「這裡呀，平時都冷冷清清的，只有熟客和附近的小孩子會來，不過咱還是有聘請幾位員工幫忙打理店面，都是很優秀的孩子。」她話著家常，悄悄地將自己那份鮭魚一分為二，放到了對方的盤裡。

「啊，咱都忘了自我介紹了。」她頓了頓，「咱叫做深田靜子，是這間店『飛燕菸斗鋪』的老闆娘，還請多指教唷。」

看著自己的空盤被補上半塊鮭魚肉，動作自然得像是早習慣了分食，招待到這份上不禁令她內心有些驚訝，對比那些喊著要活捉人類的陌生妖怪，眼前的深田靜子將人類當作後生晚輩照顧、閒話家常，無疑是親切許多。

「我是緣井尋，多謝深田小姐的料理，這種調味好像在家裡才能吃得到呢。」飢餓的腸胃與心靈暫且得到滿足，緣井尋的臉上也逐漸浮現放鬆的笑容，跟著聊起天來。

「話說回來，菸草應該要大賣才對啊？如果深田姐願意雇我的話，要讓門外的空地大排長龍也不在話下喔？」說完她嚼了兩口飯，突然被什麼哽著喉嚨似地急忙吞下，又開口說：「啊、抱歉，剛才太順口直接叫成深田姐了⋯⋯」

伸向醬漬蘿蔔的筷子愣了下，將其夾入碗中後深田靜子才接著說，「呵呵，沒關係，這樣叫讓咱感覺變年輕了呢。」

並非因親暱的稱呼而停頓，深田靜子保持著笑容看著緣井尋。人類在幻世待久了將會被侵蝕最終化為魍魎，那是何其悲慘的結局，她不願看見面前可愛的孩子落得如此下場。

但眼下幻世門即將關閉，讓人隻身在外若又遇見不懷好意的妖怪，恐怕也只會承受同樣悲慘的遭遇。

「小尋願意的話，咱非常樂意唷，雇傭的事。」思及此，還是讓對方待在這裡，這段時間能有個庇護，抑止魍魎化的方法，她再去外頭找尋便是。

「樓上還有空的房間，可以讓妳隨意使用，幻世的常識和咱這裡的工作內容咱都會教你，就放心住下吧。」至於這些事是否該讓當事人知道？無論如何都不是現在適合提起的。

「哇！真的嗎？謝謝深田姐！」不必擔心在鬼地方餐風露宿到被鬼抓走，她感動得眼角泛淚，旋即揚起微笑：「飛燕菸斗舖的行銷宣傳就儘管交給我，請多指教囉！」緣井尋自信地挺起胸膛。

再苦不過就是在妖怪手下打工換宿，日常花用、回到港口的車馬和渡船費，現在就從這裡賺回來！熊熊燃起事業心的同時，積極打拼的社畜也熊熊想起過了今晚就是上班日，沒有催繳的進度、文件、等待商談的合作機會、議程，都會因為她的消失而全數停擺！

「話説回來，深田姐知道離開這裡的方法嗎？」一想到開始堆積的工作就不禁膽寒，她稍微冷靜下來，啜了口味噌湯壓壓驚。

聞言，深田靜子垂眸，放下了碗筷才開口說道，「想要回到現世，必須要在幻世門開啟時穿過去才行。」

她實在不希望給予孩子打擊，「但是，幻世門一年只開啟三天，今天便是最後一天，就算咱用飛的恐怕也來不及在關閉前趕到。」

「最快，也只能等明年幻世門再次開啟。」她看向緣井尋，表情中滿是歉意，「抱歉呢，要是咱早一點發現小尋就好了。」

緣井尋聽得面色愈發凝重，眼見情況無力挽回，她深吸一口氣，亦毫無責怪深田靜子的念頭，只是一閉上雙眼，她彷彿就能看見那些排山倒而來的工作。

「這不是深田姐的錯⋯⋯倒也難怪港口的妖怪一開始沒有直接把我擄走，只是攔著我而已。」只要時間晚了，留在初來乍到的人類遲早是甕中之鱉，「不如說還好我在這裡遇到深田姐，還有熱呼呼的飯菜可以吃呢。」她笑得慶幸，至於把人載上岸的船夫與港口的妖怪是不是共犯結構，還有待商榷。

「不過⋯⋯要等一年啊⋯⋯早知道就不要說那種話了。」緣井尋小聲叨唸著，夾到嘴裡的醃蘿蔔頓時有股鹹味，她又趕緊扒了兩口飯，怎麼也不想為好心妖怪帶來更多困擾。

「總、總之，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看出對方的落寞，深田靜子連忙換個話題。「等吃完飯，咱帶你去客房，晚點再燒個熱水，泡個熱水澡會舒服很多的。」

「剩下的，等休息夠了，精神飽滿之後再來煩惱也不遲。」她揚起柔和的微笑，希望能讓緣井尋多少安心一些。「別擔心，咱會多想想辦法的。」

「居然有熱水澡⋯⋯」縱使腦裡浮現的是狹小的民家檜木桶，對滿身海味的人類來說，眼前的妖怪無疑是菩薩轉世，感激的同時，亦有一股不甘浮上心頭：「至少燒熱水的部分讓我幫忙吧？劈柴也不用客氣喔，深田姐。」

她吃飽便起身收拾碗筷，朝深田靜子剛才走來的門後踏進廚房，將餐具放進洗水槽。

「呵呵，那待會就麻煩小尋和咱一起搬柴薪囉，咱先帶妳去客房吧。」再繼續推辭恐怕也會讓人過意不去吧。深田靜子暫時放下沒吃幾口的晚餐，穿回木屐，招招手示意對方跟著自己上樓。

「雖然只是暫時的，但也請小尋多多指教囉——」

在幻世門關閉後的因緣際會下，飛燕菸斗鋪也迎來第四位員工的加入。

________終________

感謝深田媽咪用料理和愛收服流浪人類！ 尋總算有安身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