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一地蘚苔
讀《進烤箱的好日子》
李佳穎

「關於那片菠菜我可以寫一萬字。這樣的事讓我的心像一顆脹起的氣球,感到自己可以生產可以擁有無比踏實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刺探,也沒有人能夠奪走。」
碎一地蘚苔
「小學生的想像力經常建立在無知上,也不是全然的無知,大概是連連看找不到最好的答案時,退而求其次硬連的那種無知,這種無知出於一種求知的本能有時頗富詩意。」
p.20-p.21
碎一地蘚苔
「這樣說來,回憶錄不是 99% 的對話都無法放在『』裡了嗎?我絕對是無法一字不差重現別人在那個當下說的話啊,連我自己說過的話都不可能了。沒有『』的對話也不是不行,就是讀者要辛苦一點,要更專心,才知道自己站在哪裡。」
p.42
碎一地蘚苔
「⋯⋯我像一手被蘇麗文老師抓去沖水另一手不斷被寫『水!水!水!』的海倫凱勒在那一刻突然開竅!但隨即震撼我的不是陳子華公然說『雞雞』,而是原來公然說『雞雞』會造成班上秩序大亂。」
p.52

截這段只是因為海倫凱勒的比喻太好笑了,我腦中瞬間有浮現小時候看海倫凱勒傳記電影中的畫面。
碎一地蘚苔
「我沒想過寫回憶錄會讓我記起一些我不記得的事。這麼說不太準確,應該是說,記憶像個櫃子,有些東西擺在櫃子上,只要望向櫃子就會看到;有些擺在及胸的抽屜裡,伸手就可以拉開;有些東西擺在最高或最低的抽屜,必須踮腳或蹲下才能去取。那些抽屜裡的記憶,有些東西擺在抽屜前端,一拉開就有;有些擺在抽屜後端,要把抽屜拉到底才能發現;有些擺在抽屜與夾板之間,必須把抽屜整個卸下來。但是你要知道那裡有藏東西,你要知道那裡有秘密才行。」
p.60
碎一地蘚苔
「然後分配日子,一個月有一半時間我媽會回來跟我住在一起,一半時間是我爸,彷彿這個房子是間旅館,而我是永恆的門房。」
p.66
碎一地蘚苔
「寫東西有點像魔術方塊,在移動小塊段落的過程中有時會破壞了本來看似接近完成的結構,差一格整齊的色塊忽忽四散五裂,讓人心驚膽戰,若有時就那樣悍然再轉,再轉,所有顏色又奇蹟似的聚合貼緊,魔術的一刻。」
p.93
碎一地蘚苔
「我覺得這事真正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我經常會站在路口呢?同樣的情境對許多人來說,路只有一條,無需判斷,遑論選擇。但我的腦袋會轉出其他選項,然後在最後一秒根據理性判斷做出反向跳船的動作。

把路走成路口才是我的問題。」
p.101
碎一地蘚苔
「我媽說我大概兩歲的時候開始,只要覺得開心就會馬上大喊『開心!』自己坐著玩玩具的時候,吃一片餅乾的時候,走到巷口看到一隻小狗的時候,電視上廣告快結束的時候,夏天坐在推車裡一陣風吹來的時候,我會突然大叫『開心!』然後繼續正在做的事。⋯⋯現在我認為那是我最早的記錄嘗試。開心鬼穿過了我,我心領神受但無人知曉。『開心!』這麼大喊時那東西就現身了,定住了,被留了下來,放上舌尖,可以傳遞。」
p.113-p.114
碎一地蘚苔
「5 號床也就是我的下舖住著李嘉欣,一開始我以為她鎖骨上那條十字架項鍊是裝飾,直到每晚熄燈後我抓著木梯一階階往上爬,襯著街燈看見底下她平躺閉眼兩手交握雙唇微微顫動。她的禱告通常在三分鐘內結束,我會躺在上鋪與她平行,等待那聲輕到不能再輕的『阿門』再閉上眼睛。」
p.128

整段女宿回憶都好好看,看著我腦中都浮現大一時僅住過一學期的女生宿舍中的氣味、光線,深夜獨自上樓、走在走廊感受到的氣息,以及女孩子們在這裡變得莫名親暱的氛圍。
節錄的這段讀著讓我覺得極度浪漫及心動,簡直也感受到,黑暗中同寢室友們微弱的氣息,和自己在那年紀偷偷握在心中的秘密,深怕它和自己的睡相一起暴露給室友們。往後讀發現這段的浪漫氣息果然其來有自啊。
碎一地蘚苔
「那些獨自走來走去五感充滿的時間裡,在一種挑戰自己的衝動下,我第一次發現關於一樣東西,任何一樣東西,可說的事沒有盡頭。」
p.150

「關於那片菠菜我可以寫一萬字。這樣的事讓我的心像一顆脹起的氣球,感到自己可以生產可以擁有無比踏實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刺探,也沒有人能夠奪走。」
p.152
碎一地蘚苔
「穿這件,讓你的腿看起來更長;戴這個,你會看起來比較成熟。
我終於知道她為何這樣說話。我媽認為我們應該要隨時保持警覺,按照今日世界的敵意來調整自己的女性特質,幫助你達成人生的追求。有方向的具體動機比無靶可畫的『可愛』容易理解,種種說法都是要預備我,避免我不知所謂地追求那飄忽的可愛,而困惑,而迷失。不過她與我都沒料到,我的青春期竟是在困惑與迷失中,被可愛拾起的過程。」
p.165
碎一地蘚苔
「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周可儀一進咖啡店我就認出她來。儘管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小學,但她有一些質地,像織物的針數,是洗過染過漂過剪裁過也無法改變的東西。努力盯著看加上一點想像力,仍然可以一相情願地對上四年級的樣子。話雖這麼說,周可儀還沒出現的那十五分鐘,所有走進咖啡店的女性似乎都有組成周可儀的潛力。」
p.180
碎一地蘚苔
「寫回憶錄除了記憶力要好之外,還要與此刻保持距離。要想逼近真實,只有不撒謊是不夠的。
『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撐他後半輩子的人生素材。』歐康納說。我打開另一個視窗試了幾個關鍵字,最後在歐康納一篇年分不詳的演講手稿裡找到這句話。她演講的對象是一堂名為〈寫作者如何寫作〉課程裡的學生,如果把『』再拉開一點,歐康納說的是:『如今我們聽見一大堆人感嘆說寫作者全跑去上大學了,說寫作者在學院裡活得斯文優雅,而不出去取得第一手的人生素材。事實是,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撐他後半輩子的人生素材。如果你無法從不多的經驗裡悟出什麼,那麼有再多經驗也是白搭。寫作者的工作是對經驗做深刻的思考,不是泡在經驗裡。』
從這角度看,回憶錄作者能做的只有精進自己而已。
這就難了。」
p.208-209
碎一地蘚苔
「時間斷成一線之後,越走遠就越能看見那些都是時刻的標本,在我用文字把他們釘在平面上時他們就死了,無論我讀到的東西多麽美麗,多麽擬真,多麽活,都是屍體,他們沒有生命。生命是什麼你知道嗎?是那個將一刻活成一個宇宙的人。對,就是人。⋯⋯但這不是我所害怕的,記錄最可怕的是,他們會回頭吃掉那些時刻,覆去那些時刻,最後變成唯一的時刻。」
p.260
碎一地蘚苔
「為了鋪天蓋地記得而寫,為了鮮靈活現記得而不寫。但到頭來,能讓你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不是記憶,而是語言。比例尺小於 1 時,地圖才會現出用處。你必須選擇,必須縮小,必須捨棄,必須創造,必須決定你的位置,必須有觀點。⋯⋯終於明白人的凝視可貴在它的局限,如同你的地圖。」
p.264-265
碎一地蘚苔
在書店站著隨手翻閱時,一不留神已經過癮地看了數頁,當下像買到剛炸好的酥香雞排,腦中除了「真想大快朵頤」和「要趁熱快吃」之外,無法容下其他想法,上癮般地只想抱著書馬上結帳,回家像追劇一樣沒日沒夜地讀。
讀得入迷有一部分是覺得李佳穎「頭腦好好」。在小說體裁下流暢地書寫一個人的成長記憶,變換的時空相互作證、互為彼此的問題和解答;在此同時,又能在其間哲學性地討論創作、寫作、記憶、真實為何,讓我想到《企鵝公路》中談世界的表、裏那樣,這個故事也有口袋內外一般的表和裏,內外的翻轉和凝視構成它的立體和存在。
碎一地蘚苔
《進烤箱的好日子》好看在那些記憶的故事深刻又鮮活。寫女宿我就聞到大學時只住一學期的宿舍走廊洗衣精和沐浴乳混雜的氣味,還有半夜獨自上樓時慘白的光、不同房間互相拜訪的招呼聲;寫教室、寫雨、寫咖啡廳,我都在那些我不真的擁有的記憶中活過一遍。更好看的是,這時毫不鬆懈地問創作者或許都痛苦過的問題,怎麼去防腐記憶、怎麼確保自己足夠真實。
碎一地蘚苔
我也喜歡小說中最後給出的回應:是記憶的侷限性造就了我們、「記憶」可能被「記錄」殺死,但我們還是能在追回記憶的過程中,被遺漏在記憶之外的,他人的記憶所寬慰。
載入新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