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交流｜with 竜+龙

　　

向晚，被鹽分折磨得特別銳利的夕陽轉瞬即逝，隨著光線的褪去，天空變得低矮而陰沉。空氣裡到處都聞得到那種氣味——潮濕的雨水、汗水浸透的體味還有海水逐漸腐敗的腥臭。骨節不堪雨滴重負，彷彿所有事物都沾染上海洋的氣息，濕透而滿附水珠。

市集的人們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陷入一陣瘋狂，更多時候利普無法忍受的大抵是人的氣息——如此濃厚且鮮明。雨天所能做到的並非沖淡人們的情緒，反而變本加厲。這使得歡快者瀕臨癲狂，而鬱悶者靠攏深淵。

他並不屬於任何一方，那些驚慌與喜悅在他身旁紛至沓來。帶點腥臭的爛肉、白濁的酒精發酵味以及男人的汗味與女人的香氣全都混為一談，這特有的氣習充斥在鼻腔久久未散。無論男女老少、詛咒體與人類因急於避雨而相互推揉磨蹭。他的不愉快隨著雨勢增大以及被迫接觸他者的體溫逐漸繁衍滋生。冷冷的水氣透過粗糙的布料與他的肌膚相觸，像一張被揉皺的紙。

不曉得歷時多久，他總算從那糾纏不清的人群中脫身而出，彎進一條杳無人跡的巷弄裡。可當利普看見在那燈光之下影影綽綽的身影時，他一言不發。這熟稔的景象令他想起了某一天夜裡的記憶。此時，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瞳濕潤得像一場瓢潑大雨。在盯著斐伊川看的時候，如若對方也看向他，或許可以聽見他那縹緲的思想家氣質發出凍結的喀嚓聲。

「怎麼出來淋雨。」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省略了一個「又」字並緩緩走上前。隨著距離拉近，煩躁猶如毛線球般在心中縈繞不去，蹙緊的眉頭不曉得是由於浸濕的內襯像是植物那般緊緊纏繞在他的肉體上，還是因為在這個他本以為屬於自己的寧靜裡遇見那個他。

淅淅瀝瀝，雨水在他耳邊親吻，伴隨細膩的呢喃，它們彼此交頭接耳，最後異口同聲地將白噪音送入他的耳道，與耳膜震聲。與此同時，泥濘的水漬由不遠處聲起，它捎來一道即時消息，但來不及搭乘雨珠的順風車，當事人便已經“硬”聲攔截。

——怎麼出來淋雨。

他的聲音聽在他的耳裡似鋪了層膜，小露珠串起的白紗質感叮叮噹噹地敲落幾枚用字，使他聽得並不真切，於是他回頭時只露出一點淺淺的困惑，直到那雙同樣被埋藏於雨幕之後的湛藍距離他不過幾步，還有那頭吸了水氣的秋香，塌了看起來沒有平時精神。

「你為什麼不去躲雨？」
他想他是聽錯了，面前的男人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跟他一樣安靜地前來此處，所以他雖然坐在原地，任由水氣滑入他的領口，貼服在他的心口，由冷逐漸被體溫燙軟，變成濕又熱時，他對男人也問得理所當然。

在他的記憶中，男人跟他遇過的部份人們一樣，彼此之間都有著一些相同摸樣的拼圖，名為“喜好”。但他不確定今日的拼圖是否相同？不過——他垂眼撇了男人滴水的衣角，自己周身也已然滴了一圈，濕氣都順著地磚紋路爬過他的鞋底——現在的拼圖是乾抑或是濕的也都在不重要了。

雨勢毫無減緩的跡象。本該緩緩升起的新月為雲層幽深的襞褶所掩，他的雙眼亦被氤氳的水氣籠罩，就像落下來一層紗。斐伊川的嗓音好似蟄伏在海洋深處，沾滿了雨露，直到抵達水面之際，波長方才得以縮短，消散於空氣中。面對對方的提問，他沉默半晌。這時，滿街道的雨水聲嘩嘩作響，幾聲雷鳴夾雜其中，顯得格外聒耳。

人會改變，因為文化、語言學習、年齡漸長、愛情......總而言之就是生命經驗。扳著手指來算，利普兼具了大部分的要件，卻依然將自己深深扎在某種愚蠢的常理與制式的規範裡。

感受到水滴不耐煩地從身體深處湧現，他不願再跟隨對方浸淫在這場豐沛的大雨裡，濕透的液體使他的義肢與肱骨接合處隱隱作痛。於是他將他的疑問句縮減，直至成為隻言片語，去躲雨——作為肯定句。就這麼沿著屋簷下面一點一點朝著背離那人的方向走去，簷角上的水珠跟砲彈那樣掉下來，形成一條條滂沱的水線。我的衣服濕透了。他想。我會感冒，發炎或是肺熱，然後死掉。他也可能會。

「因為看見你。」他首先回答前一個問題，「那樣做容易生病。」現在，他處於相對乾燥之地垂眼瞅著他。明白這屬於斐伊川的喜好，理解並尊重，卻仍舊照常開口。

——不會。

幾乎是同一時間，與利普的忠告那樣在斐伊川耳邊應聲響起，隨著他輕輕顫了下睫毛，水珠脫落而擦過他的面頰時，不會二字又從不知何處傳來。

不會。

它重複地強調，似是試圖鑽入斐伊川的胸口好與那底下的淺淺鼓動產生共鳴，接著融入內裏，化為血骨養份，如同方才落在利普身上的雨水，藉由浸濕的衣襟，它們在斐伊川眼裡甚至是可以與面前這個金髮友人發生某種短暫的親暱鏈接，就像他們此時仍然彼此相望，兩種不同冷暖的色彩在橙黃的小玻璃燈泡下竟然產生出了一絲互補——在斐伊川的眼裡——或是他如此感受——利普看起來比起平時的無色無味，似乎多了些許柔和，從他薄唇間吐出的氣息是帶點灰的鵝黃色。

而他自己的豎瞳則被滑入內的雨水激出一條淺淺弧線，它連著酒紅一同割裂了在他眼裡的金黃暖影，水平線在利普的手肘上不過幾分處，被分成了兩半。

「⋯⋯你生病了嗎？」斐伊川試圖斟酌語氣，在眼角餘光飄過男人身上的不自然之處時，他感覺他尾椎那條異物有點反應，被藏在衣料下的它磨著自己，雨水的氣息從斐伊川身後緩緩襲來，它貼上並摟著他的腰，它蹭著他麻木冰冷的皮。

斐伊川纖長而濃密的眼睫毛輕輕顫動，隨著地心引力滑落的雨滴彷彿玻璃般粉碎在他眼前。他將自己欲吐而未吐的言語全都吞回腹腔，隔著潮濕與乾燥的窄門，那些假想的對話框皆為雨聲所填滿。利普低下頭，雨珠一顆顆跌落位於腳側的水窪裡，激起細小的漣漪，與水面短暫的碰撞後，他看著兩人的倒影隨雨點的敲擊而碎裂，緊接著又重組，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不同層次的餘波。

你生病了嗎？

為對方透明的餘光所傷，發散的視線觸撫著麻木的輪廓。感受到那細微的肌肉在掌心緩緩抽動，攣縮著無聲的抗議。

你生病了嗎？來自斐伊川之口，斟酌後的語調為雨水所吸收，聽在常人耳裡或許已不具備任何屬性與色澤，可 生病 二字仍然震得他胸悶。對他而言，那意味著身體或心靈的失調。排除因變異所帶來的陣陣搔癢與抽痛，他認為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分明與 失調 缺乏相關性。

「你是指這個？」似乎是為了要讓對方看得更清楚。他褪下外衣，仍舊站在原地，用著那隻人造的手臂，將另一邊緊緊黏貼於肌膚上那濕漉漉而顯得有些沉重的衣袖推了上去。在寬鬆的內襯下，那本該由結實的肌肉和血還有骨所組成的下手臂早已發生質變——白皙為淺色的藍所侵犯，細長而堅硬的五指呈現出猶如烏賊軟骨般乾枯易碎的質感，而由幾丁質構成的外骨骼則包覆住那突兀的關節處。

等哪天開始脫皮，流出的血液不再是鮮紅色，他想他也不會太意外。

看著那潔白如玉，只隔著幾寸距離就能沐浴在雨點之下，斐伊川只感自己那藏匿於衣料之下的異尾躁動更加，即使他此刻的五官漠然依舊，但落於他頂上的雨水，卻順著髮間為他做了細微變化，他像被刺疼雙眼般眨了眨。

「⋯⋯不⋯⋯」又或許是的⋯⋯？
斐伊川張合著口，最後吐出來的細碎話語又瞬間被雨幕吞沒，連他自己都聽不清，好像他泡在打滿氧氣的淡水海裡，而利普已經上了岸，海水從衣角被擠出來，落在破損的木質船上，鹽分將還完好的木面灼燒出一坑坑小洞，利普搖搖欲墜，似又要落下來。

「只是你看起來不太好。」斐伊川緩緩地說，他在語畢後便用自己的舌尖去磨蹭他右側的犬齒，這時這麼做時，會令他感覺有些口乾舌燥，但在偶爾他認為需要如此，也許是因為在他的印象裡，有人說這是一種安撫。只是他不記得了。

包括——安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