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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鯢》
〈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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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文學 Mirror 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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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理應沒那麼容易照進這間僻暗陰沉的押房裡,畢竟這裡處於整個看守所最深處隱蔽的半地下室。

但誠仁的床位正對著斗室東邊高處唯一的對外窗——從外面看只是一個牆角的換氣孔——即使只有三十公分不到的長寬,不知是直射還是反射的光線便會循著正好的角度刺向他的臉龐,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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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移到這裡三天,誠仁從來沒有睡過好覺,提審總是不分晝夜,打亂他的作息;身體被扭曲帶來的痛楚和前一個看守所帶過來的舊傷則讓他難以成眠,而刺過來的晨光總是讓他想到在審訊室裡那些刺激人犯的照明。

不過誠仁從沒有開口抱怨過窗外的光。事實上,他從移到這個看守所,進到這個據說關的都是分裂份子的押房開始,就一句話都沒說過,即使他被默認安排到馬桶旁邊的位置,即使警察不留情地蹂躪他的四肢、軀幹、喉嚨,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日頭遐炎,你滿身重汗,
跤步拖沙,不時越頭看,
知影你掛念我,煞講袂出喙,
凡勢你無法度閣看著我」

咿啞模糊,半唸半吟的聲音從角落傳來,讓誠仁偏過頭張開了眼睛,室內陸續傳來翻身的聲音,有人打呵欠,有人走來他身邊放尿。天還沒全亮,這間押房的人醒得比點名時間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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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奇異詩歌喚醒難友的萬才被高個子的在興攙著站起來,準備早點名後排隊到廣場去洗臉。水槽和大餐廳在廣場的兩側,各舍房分批盥洗,誠仁在擦臉時抬頭往室友的方向看,萬才如過去一週一樣,給了他一個痴傻的笑容,精神抖擻,完全看不出來他半個晚上都在自言自語。

剛轉移到這間看守所的那個晚上,誠仁同樣無法成眠,但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押房中有一個犯人在後半夜起顛,不停呼喊哭叫,嗓音淒厲,那個發瘋的人就是萬才。

奇怪的是,管理員只是過來吼了兩聲就離去,鄰近的牢房不斷傳來抱怨的咒罵,然而房內的所有人卻反應平靜,大部分的人悶頭閉目養神,有一兩個人圍坐在萬才身邊,偶爾出聲安撫,防止他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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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旁邊的阿榮伯大概料想誠仁會疑惑又氣憤,便主動向他搭話,解釋萬才瘋狂的原因,「萬才仔上開始是予人關佇軍法處,來遮一禮拜了後才起痟的,毋是因為去予人凌……」
(萬才一開始是被關在軍法處,來這裡一個禮拜後才發瘋的,但不是因為被刑求……)

「in老母親目睭看著警察共伊佮in兄哥掠去,in兄哥落尾去予人凌死,屍體一送轉去in老母隨昏去,in兄哥頭七就猶未過咧,老母就綴咧去矣……」
(他媽媽親眼看見警察把他和他哥哥抓走,他哥哥最後被刑求至死,屍體一送回去他媽媽馬上昏倒,哥哥都還沒頭七,媽媽就跟著走了)

萬才的大嫂避走山林,最後在逃無可逃的情況下帶著三歲幼子自盡身亡。短短一個月,萬才失去母親、兄嫂、侄子,自己也被凌虐到雙手幾近全廢,在聽到三歲的小侄子碎屍山谷時,萬才連理智也一起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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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阿榮伯邊說邊慨嘆,但有更多精神是放在觀察誠仁的反應,如果是同伴,沒有人會不氣憤難平甚至為之落淚,然而誠仁沒有回答,連其他人問他是怎麼進來的也毫無回應。

大約是那半小時的試探讓大家摸清了一點底,後來都對誠仁有點提防,除了必要的勞動溝通外都不再找他對話,這也是誠仁沒開口說過話的原因之一。

試探與提防並不讓誠仁有任何不快,畢竟這整間牢房裡都是政治犯,其中有一半以上都與鯨鯢軍或獨立組織有所牽扯,而大部分的人都還在痛苦的審訊中努力堅持著。區政府會用一切可能的方法逼他們就範,派人在犯人之間離間套話便是典型的手法之一。

誠仁將視線從萬才的背影收回,忘記光在前方,猝不及防被窗外的日光刺了滿眼,他心頭浮現萬才叨叨唸著的「日頭遐炎」,用無力的手臂撐著地,翻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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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押房編號407,包含誠仁一共住了七個人。以總是人滿為患的各大看守所來說,這裡的犯人簡直少到像在住高級飯店,這或許揭示區政府和大中派遣的軍隊在海音的態勢處於焦頭爛額,也或許單純是海音已經被抓到沒人可抓了。

當然人數來來去去有增有減,他進來的第二天有兩個領了判決就走了,聽說一個被判去改造營區十八年,一個到外島二十年。在他之後暫時沒人再進來,也沒遇到同案或鯨鯢的同伴,誠仁不知該不該高興。

睡在誠仁身邊的阿榮伯,因為第一個晚上的試探而抖落些許自己進來的過程,他兒子是鯨鯢軍在塔高的游擊隊員之一,禍及家屬,已年近六十的阿榮伯遂被帶進來。他看起來總是從容不迫,除了對兒子的作為引以為傲外,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警察什麼都問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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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跟在萬才身邊的在興是個身材高瘦,戴著眼鏡而氣質沉靜的人,他的雙手似乎有疾患,會不自主地發抖,遇到需要細微動作時會由阿榮伯或其他人幫助,他總是真誠地道謝,說話有海港口音。誠仁曾經在一個來自旦島的老前輩身上聽過,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連海音話都很少聽見了,這間牢房裡海音話出現的頻率比現在社會各處還要高太多。

睡在誠仁對面的佳淞是個盲人,他旁邊的阿俊則是啞巴,誠仁不確定他們是否天生就殘缺,畢竟在這個監獄裡連瘋子都是後天被刑求而來的。但他們兩人一盲一啞,倒是成了一對難兄難弟,睡在彼此身邊總是互相扶持。

阿俊另一邊的文瑞,在所有人之中是最瘦弱的,因而看起來也最年輕。他的長相白淨,表情文靜溫柔,即使是被阿俊和阿榮伯抱著腰、撐著身體盥洗方便的時候也不曾失去從容——他是個無法站立行動的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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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整間牢房裡瘋的瘋,殘的殘,看起來灰敗而無生機。就像海音這條擱淺的鯨,腹背爬滿觸目驚心的傷疤。

誠仁像避開刺目的陽光一樣別開了眼睛。



背了半個晚上的寶劍,加上被吊著進行無止盡的辣椒水折磨,結束訊問之前誠仁吐出水的同時也吐出了胃液,喉嚨灼熱刺痛,口腔充斥酸澀苦辣。

從實招來,否則我們有的是方法讓你一輩子都發不出聲音來。每一次他們都這麼威脅,再將要他承認的罪行和一杯清澈的水陳列桌上,看久了已經分不清是事實還是羅織。

有時候那些自白會浮上空中,組成樂譜或歌詞,只有這個時候,誠仁才確知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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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被架回牢房後就癱軟在地,全身疼痛,連挪到自己的方寸之地都做不到。房門被用力關上帶起一串巨響,監警遠去後四周旋即恢復無聲,誠仁朦朧半開的眼睛看見從大門柵欄漏進來的光,隨著猛烈的喘息,肩臂和喉嚨的痛楚都加倍凌遲著他的意志,幾名室友圍上來,小心翼翼地將他翻過來。

誠仁的肩臂關節處在被阿俊和在興攙著時顯現一種扭曲的角度,他被架回來的一路都咬牙隱忍著,至此也不禁低低呻吟出聲,像被毆打的幼犬那樣哀鳴。

「較細膩咧,我看乎,百面去予人吊規暝的……」
(小心一點,我看一定是被吊了整個晚上……)

阿榮伯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叮囑著把誠仁搬回床位——原本只是充滿塵土且發霉的地上不知被誰鋪了棉布或衣服——他突然感覺一股猛烈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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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完全信任他,這一窩淪為階下囚的海音人仍然憐憫他受了整晚的折磨,他們沒有將他留在門口吹風發熱,還將自己的衣服被褥獻出來墊在他身下。鯨的子民本性質樸善良,何以成為二等公民,日日人不成人。

夜已沉靜,誠仁的室友們也勞累地退回自己蝸居之地休息,人人都在等待日夜不分、無法預測的審訊,甚至是死亡的到來,睡眠是奢侈之物。他低聲謝過阿俊餵給他的半杯水,尋得一個勉強不壓迫到肩膀的角度躺下。

提訊傷身也傷神,他只有半個晚上的時間忘記審訊室中的精神傷害,期望他記憶中海音美好的一切能夠入夢來撫慰。

誠仁很快沉入無夢的意識海底,然而也許過了一個鐘頭,或者只有十分鐘,就被一陣尖銳而歇斯底里的叫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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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萬才的聲音,如同過去幾天,他狀況最差時就會像現在這樣哭吼。他用全身心的氣力大聲叫喚,媽,哥,阿嫂,翰仔,哭得讓人心驚膽戰。室友說這是他「上痟的時陣」(最瘋的時候),誠仁卻覺得這是他離瘋狂最遠,離現實最近,也最痛苦的時刻。

萬才的哭叫劃破夜色,這一層連接在一起的九間押房都陷入同樣絕望的情緒,有些牢房傳來鼓噪,不遠處的鐵門也有管理員說話的聲音,但不知是他們知道無法和瘋子計較,還是萬才實在哭得太過淒厲,像來自地獄的控訴,讓人害怕,並沒有人員過來制止或帶走萬才。

誠仁撐著虛軟無力的手臂半坐起身,發現房裡的室友們都無奈地和他一樣坐了起來,在興和阿榮伯嘗試環抱住萬才阻止他往牆上撞,他雖然停下嘗試自殘的行為,哭聲卻變本加厲地撕裂他的喉嚨,幾近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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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樣的萬才,無人有辦法,直接面對衝擊的室友們都承受莫大的精神壓力,他們都被奪走最重要的東西,同樣又痛又累,萬才的哭聲像來自地獄的控訴,提醒他們這一切杳無盡頭,看不見解脫的希望,除了哭,好像也沒有出路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失了反應,憤慨和無力充盈押房,而萬才的哭聲則毫不留情地將他們逼入絕望。

誠仁在睏倦與疼痛中聽著萬才的尖聲喊叫,半晌後突然撐著身體半跪起身;他的手疼痛無力,雙腳也因為連日營養不足而發軟,差點往馬桶一頭撞上去,不遠處的阿俊連忙上前來攙住他,無聲地說著話,搖頭示意他不要亂動。

誠仁沒有理會他,緩緩邁著腳步往房間角落走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疑惑地看著他走向萬才。阿榮伯猜想他被凌虐了一整晚,睡不好覺還要被萬才這樣鬧,大概是生氣了,便站起身試圖打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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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才仔可憐啦,莫佮痟的計較,較停仔伊就袂吼矣,你轉去歇睏啦。」
(萬才很可憐,不要跟瘋子計較,等一下他就不哭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啦。)

誠仁用身體格開阿榮伯,站在在興和萬才面前,阿榮伯變了臉色,伸手抓住誠仁的手臂,在興則充滿戒備地看著他,似乎若誠仁一有動作,就會用還在微微顫抖的雙手和他拚命。

就算自身難保,也要用孱弱的雙手為弱勢與不公奮戰發聲。然而看看他們,最終換來了什麼?

「阿仁啊,你……」

阿榮伯還沒開始勸,誠仁應該疼痛無力的手臂便用力抽回,在阿榮伯與在興驚愕的目光中,他緩緩蹲下身,顫巍巍地膝跪於地,俯身將還在嘶聲痛哭的萬才抱住。

萬才彷若無感,只是頹然坐著,雙手垂在地上,仰天向看不見的神明哭訴,誠仁於是用手掌輕輕拍拂他的背,隨著輕緩規律的節拍,突然張口唱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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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原先沉默看著誠仁舉動的室友們都驚訝地直起身,瞠目結舌。不只是因為他竟然安撫萬才,而是他進到舍房以來從來不曾說話,竟然會開口唱歌。

最讓人驚訝的,是誠仁的嗓音低沉沙啞,像被用硬石利器刮過喉嚨一樣艱難成聲,因為必須用力將聲音擠出來,還帶著吃力的喘息,斷斷續續幾乎不成調,聽起來比放聲大哭的萬才還要嘶啞,光是在一旁聽著都能感覺疼痛。

然而誠仁卻一臉平靜,像安慰孩子啼哭的慈母一般懷抱著萬才,拍拂他的背,耐心地安撫他。萬才的哭聲在誠仁的歌聲中漸漸停歇,但止不住的嗚咽還是伴隨一聲聲「媽」迴盪室內,更顯悲戚。

因為萬才的哭聲降低,眾人慢慢聽清誠仁唱的歌,那是一首十幾年前只出現在網路上的自創歌曲,內容單純是長輩對孩子的疼惜與寄望,在上線不過一小時就理所當然地被移除封鎖,在牌坊系統發威之下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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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首歌後來悄悄流傳,存在海音人躲開牌坊系統的私人裝置與口耳之間,偶爾也會出現在鯨鯢的廣播公告後面,成為人民被暴政控制、反抗軍在生命交迫之中的安慰,寄託對親人與國家的愛。

誠仁讓低聲哭泣的萬才靠在自己肩膀上,但剛被刑求一晚的身體也很虛弱,他用一隻痠痛變形的手往後撐住身體,一旁一直沉默的在興便伸手環住他的腰,將他挪到牆邊靠著,並獻出自己的肩膀讓誠仁支撐。

阿榮伯也在他們身邊坐下,看著他們的眼神比以往都蒼老;阿俊則一手搭著佳淞,一手搭著文瑞,在誠仁的歌聲中陪伴彼此。誠仁在朦朧的視線中看見阿俊對他投來痛惜的眼神,然後流下了眼淚。他想阿俊是認出他了,但他只是輕輕笑了笑,隨後閉上眼睛,繼續他的安撫與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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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絕對不能出現在任何公開場合,更別說是區政府的看守所這種地方,但誠仁的歌聲低啞細微,甚至出不了這間只有幾坪大的房間,傳不到門外或隔壁,僅在這個夜最深,海音最晦暗的角落裡,響在陰冷的407號房。

也便不會有人發現,沙啞刺耳的歌聲主人其實就是這首歌的原作者,這個秘密將被封存在烽火四起的海音島內,就像這個晚上的刑求,痛楚,哭聲,和眼淚。

夜入到最深之時,將明未明,407號房的歌聲久久方歇。



這兩天,押房的窗戶邊總會來一隻花眉仔,啼聲婉轉清澈,為緊繃的牢獄生活捎來些許生意。萬才為此很高興,總會在窗旁放一點饅頭屑,誠仁被晨光也被鳥啼喚醒,雖然總是睡不好,但他也喜歡這種鳥的叫聲,會讓他想起跟著大鯨魚們在矮山之間行走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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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醒來正在伸展上半身的文瑞朝誠仁點頭打招呼,他回了禮,偏過頭避開陽光,然後起身準備點名。

現在他已經知道那道擾夢的刺目光線,是來自陽光打在看守所最外側的高聳鐵皮牆,反射而來的。整個看守所有三道牆與鐵門,據說最外側那道又厚又高的牆是幾十年前那樁爆炸案後重建的。

鯨鯢的成員帶著爆破裝備前來與即將行刑的政治犯丈夫殉情,在當時引發一連串的效應,當局花了很多力氣補救。如今艷紅與偕夕的故事在海音是不能提起的過去,他們的名字只存在反抗暴徒名單中,年輕一輩的人即使聽過他們,也只知道他們是十惡不赦的叛亂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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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堵牆加深區政府的禁錮,卻也不斷提醒人們記得那件事。誠仁的年紀趕不上躬逢其盛,但他慶幸他們離開得早,還是以婚姻伴侶的身分一起前往鯨島,因為在那之後再過幾年,多元婚姻法案就被親大中的立法會委員改寫,同性婚姻關係不再合法。

盥洗完回到押房坐下,文瑞繼續未完成的伸展。他無力的雙腿死氣沉沉地並列著,腰部以上卻柔軟地往一側彎曲,他細瘦的腰腹繃出一條堅韌的曲線,充滿生命力,誠仁忍不住想像他在臺上跳舞的姿態會是什麼模樣。

和反射光線的牆的由來一樣,文瑞曾是舞者的事也是室友們告訴他的。在那個漫長而無人成眠的夜晚後,誠仁被全押房的人接受,交付信任,他們對彼此的來歷都多了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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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目全毀的佳淞和在興是同案,他們都是《擊浪報》的相關人員,在興本職是醫生,除了資助雜誌印製流通,也參與社論著述;佳淞則是畫家,為雜誌做美工設計和插圖。據說雜誌社被抄掉後,除了負責人成功逃亡,其他人都陸續被捕,他們兩人是最後一批進來的,依照往例很可能都是七到十年。

認出誠仁,一樣聲喉半毀的阿俊和他同行,原先是許多酒館與餐廳的熱門演唱者,會進來僅只因為他在駐唱十年的酒吧裡唱了一首海音民謠,被臺下觀眾錄影舉報。

看著花眉仔飛來吃饅頭也能出口成詩的萬才是作家,阿俊以指沾水在地板寫下萬才的筆名,誠仁才發現萬才竟然是自己崇拜許久的作詞人,許多知名傳唱的歌曲都是由他填詞。知道這件事後讓誠仁痛苦萬分,萬才當得起所有海音人的敬重,卻生生在牢獄裡被逼成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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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不久就是點名放飯,誠仁和阿俊站在門邊接飯,饅頭,鹹菜,準備關小門時外頭卻喊了一聲「加菜」,他們對看一眼,送餐口又遞進來幾顆水煮雞蛋,一鍋豆漿,和兩隻大雞腿。

室內除了萬才外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豐盛的飯菜刺激他們的味蕾和長期飢餓的胃,卻幾乎讓他們食欲全消,正在面面相覷,派飯的管理員補了一句:「這一頓你們要感謝1210。」

其餘人都唰地望向誠仁,他自己卻反而鬆了口氣,雖然心裡忐忑,但知道不是這間房裡的其他任何人將要離開,讓他輕鬆不少,即使只有一天也好,他希望這間房裡六位讓他敬佩的勇士能多活一天。

阿榮伯一臉擔憂地走過來,誠仁朝他笑笑,又望向也是眉頭打結的其他人,他朝他們擺擺手,在飯菜旁坐下,朝站在窗下的萬才招手,叫他過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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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仁拿起饅頭撕對半,再撕下雞肉連鹹菜夾進去遞給萬才,萬才開心地接過吃了,他才又去夾第二個第三個,分別走過去遞給文瑞和佳淞,文瑞一把抓住他,「阿仁啊……」除了名字卻說不出其他話。

「無代誌啦。」誠仁拍拍文瑞的手,也在佳淞肩上安撫地拍了一下,對大家說:「食飯啦,食飽才講。」

難得加肉蛋,饅頭還沒發霉,圍在飯盆旁邊的大夥卻食不下咽,誠仁動手把七顆蛋全剝了,一個個送到室友的手上,並強迫每個人都吃了一口肉,還陪萬才唱了一段海音的點心民謠。萬才隨時可能被送到東部的療養院,誠仁珍惜能陪伴他的日子,卻沒想到今天先走的竟然可能是自己。

用餐快結束時,走廊底端的鐵門便開啟,兩個管理員走到他們房前停下,誠仁的手抖了一下,吃到一半的蛋掉到地上,卻聽見外面喊道:「1210,有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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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接見,不是特別接見,圍著誠仁的幾人都鬆了口氣,誠仁表情沒什麼變化,心裡卻在慶幸的同時又升起更多不安。跟著鯨鯢離開故鄉之後他就孑然一身,沒有親近的親友再有往來,這個接見不知來者會是誰。

會是唯一剩下有血緣但不再往來的舅舅嗎?老實的生意人會不會被追查到與他的關係,而帶來脅迫他簽下自白?還是哪個投誠的鯨鯢內鬼,被當局吸收來當說客?

誠仁沉默地將掉到地上的蛋撿起來吃掉,在室友們擔憂的目光中走到門前轉過身,讓管理員為他戴上手銬腳鐐。萬才像是感應到不安的氣氛,上前來想抓住他,被管理員呵斥了一聲。

誠仁連忙安撫變得躁動的萬才,「萬才兄,我連鞭就轉來,你佇遮佮逐家做伙等我。」
(萬才兄,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裡和大家一起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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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榮伯和在興把萬才往後拉,抱頭蹲下,房門拉開,誠仁便被拉著走了,一路直直穿過長廊,上階梯往辦公處室走去。

地下接連的九間押房門前都站著人,走上通往接見室的路上更是佈滿戒護人員,平時那些喜歡串門子偷偷弄些小買賣的清潔與廚房人員都不見人影,比平時安靜許多,誠仁手腳上因走動而帶動的金屬聲響在空間中顯得尤其空洞。

接見室外站了很多人,除了看守所配置的戒護、管理、警察,還有一些是外面的警察與便衣隨扈,誠仁進來以後只見過一次的所長就站在門口看著他。

「聽說你嘴巴硬得很,上頭安排了一位故人來陪你聊聊,也許會讓你順利想起過去的事。」

誠仁戒備地看著所長,但似是不想和他多浪費時間,所長朝誠仁身旁的戒護人員做了個手勢便負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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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邊的人飛快地拉開接見室的門,把誠仁拖進去,再關上門,前後不過兩秒鐘,便讓誠仁看見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人。

說不再見並不太精確,畢竟從他們兩人分道揚鑣以後,對方逐步獲得曝光的機會,出專輯辦演出,接區政府的宣傳式演唱活動,擔任擁護官方政策的代言人,幾乎每日在電視上都會看見他的臉。

但誠仁還是驚訝不已,他呆立在原地,與同樣瞪大了雙眼的齊年祥對視。

原先坐在桌子另一側的齊年祥站起身來上下打量著誠仁,從他憔悴消瘦的臉,破舊單薄的囚衣,腕上的手銬,到足下的腳鐐。他望向站在桌子右邊的監所人員,用他總是出現在鏡頭前的那種裝飾性的笑容問:「我們就在這裡說話,能把他的手銬腳鐐先解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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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管理員姓張,誠仁進押房那天他是負責人之一,還偷偷踹了誠仁一腳。平時總是對犯人頤指氣使,在齊年祥面前卻鞠躬哈腰,姿態謙卑,聽見他這麼說了,面露為難陪笑道:「這個,規定是不行的……」

齊年祥對張管露出一個告饒的笑容,可憐又迷人,誠仁對此曾經極為熟悉,在無人的教室,練團的空檔,機密集會的角落,和他們的最後一面。他曾經以為這是專屬他的秘密,後來卻在電視演出的訪談、宣揚和平統一邁向新生活週年的戲劇表演裡出現。

那時誠仁跟著一支游擊隊躲在深山裡,在原民友軍家中的電視看見那張臉時,差點把三天以來唯一吃到的肉吐出來。

「就在這裡,反正我們都不說……」

「你莫共人為難,遮四界攏電眼。」
(你別為難人家,這裡到處都是監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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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仁說完,齊年祥還沒反應過來,張管就先跳了起來,朝他怒喝:「不准說方言!」同時抄著手上的鐵棍就要打過來。

「不能解開就算了吧,接見時間有限,勞煩您替我們注意一下。」齊年祥連忙出聲阻止,「待會兒給您幾張簽名照,謝謝您那麼幫忙。」

張管原先蠻橫的臉色立刻又和藹起來,他朝齊年祥鞠躬點頭,隨後又警告性地瞪了誠仁一眼,才與另一名管理員走遠,站到門邊。

誠仁沒看齊年祥,自己站到桌子的另一邊,齊年祥回到原先的椅子坐下,抬頭看誠仁,「坐吧,小仁。」

這個過往的暱稱差點激怒誠仁,但他忍下來了,站在桌前俯視齊年祥,同時也並不意外地在桌上看見無數日夜的提審以來都放在那裡等他畫押的自白書。

他盯著那些紙頁和那枝筆,耳邊一陣耳鳴,頭痛欲裂,噁心反胃,但他一直站著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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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請你坐下沒聽見嗎?」門前的張管揚聲朝誠仁喊,「還是你習慣跪著接見?」

「坐下吧小仁。」齊年祥俯身勸他,「我們好好談談。」

誠仁坐下了,昨日的審問讓他的膝蓋關節腫脹疼痛,坐下的角度會帶來刺激,能讓他保持清醒,這是他此時最需要的東西。

齊年祥在誠仁緩慢地坐妥後反而猶豫著開不了口,半晌後才道:「你在裡面好嗎?有沒有缺什麼?」

「欠一个死刑。」

「你不要這麼說……」齊年祥不安地深呼吸幾口氣,似在試圖冷靜下來,「你的聲音怎麼了?」

「傍你的福氣,逐工攏有保護嚨喉的藥仔通啉。」
(託你的福,每天都有保護喉嚨的藥可以喝。)

「你……」齊年祥的臉色蒼白了一些,他抿了抿嘴,放在桌上的雙手握拳,「你不想唱歌了?人都進來了,早晚都要認罪,你何必和國家鬥?」

「你的國家,毋是我的國家。」
kuruma
「噓!你、你別在這裡說這種話!」齊年祥慌忙打斷誠仁,緊張兮兮地看了幾公尺外的管理員一眼,想確認他們有沒有聽到,「你別說海音話了,說國語吧。」

「你的國語毋是我的國語。」誠仁扯動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直盯著對面的故人,「你今仔到底來遮創啥?」

齊年祥的額上冒出了汗珠,手也不自覺握拳又鬆開,誠仁知道這是他焦慮時的表現。幾秒過後,他將那份自白書翻開往誠仁的方向推過來一些,「你簽了吧。」

誠仁冷笑,「in逐工飼我食藥仔,共我『掠龍』,侍候甲遐四序我都無簽矣,你啥物人啊?面子遐大?」
(他們每天餵我吃藥,幫我「按摩」,服侍得那麼舒適我都沒簽了,你誰啊?面子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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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講——」齊年祥被逼急了,突然爆出兩個字,但他隨即回過神來,轉頭去看了門的方向一眼,然後壓低聲音面色猙獰地說:「In講頂頭知影我佮你熟似,捌做伙活動,這馬欲查……只要你做證簽名,講你參加海崎和我無關係,按呢我無代誌,你嘛袂予人判傷重……」
(他們說上面知道我跟你認識,曾經一起活動過,現在要查……只要你作證簽名,說你參加鯨鯢與我無關,這樣我就沒事,你也不會被判太重……)

誠仁因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海音話,也因他說出的內容而瞪大了眼睛,他這回真的笑出聲來,卻是感覺荒謬又可悲。

「你去做大中的走狗,反背所有信任你的朋友,替in宣傳,唱in欲你唱的歌,演in洗腦海音人的戲,敢想過有一工in變面就共你擲㧒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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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做大中的走狗,背叛所有信任你的人,替他們宣傳,唱他們要你唱的歌,演他們洗腦海音人的戲,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翻臉就把你丟了?)

齊祥年的眼眶變得赤紅,他瞪視誠仁的眼睛裡有不堪、憤恨,也有哀求,從接到風聲起他便承受莫大的壓力,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地位,享有富貴和舞臺,不是為了被推下去,討好不了一邊還被另一邊批鬥。

如今區政府在海音的統治亂了套,誰也難說明天的局勢會如何,他已經回不了頭了,只能緊抓上頭遞來沾著毒藥的救命稻草,搏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

他深深吸一口氣收拾情緒,「難道你不心動?這是你移動的第幾間看守所了?下一站會是看守所、勞動營、監獄,還是刑場?人都快保不住了,那些理想難道能在監獄裡實現?少關一年,你就有機會出來多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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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無彩工矣,我甘願死,嘛毋願許誠仁的名倚對彼个鱸鰻政權。」
(不用白費力氣了,我寧願死,也不要許誠仁不名字靠向那個流氓政權。)

「現在這種局勢了你還這麼天真?你還幻想海音真的會有回到過去、會有獨立的一天?」齊年祥的聲音裡帶著顫抖,「你以為大中會放過任何一個海音人嗎?何況是你們這種頑劣份子?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再不招,明天他們就直接做新聞,說你回到祖國懷抱,作為歌手楷模在各地巡演,效忠國家!所有人不是相信你被收編,就是私下對你吐口水,哪個海音人知道你被關在哪個集中營?!」

「若按呢,我就等,等我去到海翁嶼的彼工,佮咱海音人相見,in會知影我無反背我的國家,無對不起in的犧牲。到時陣,遐無你徛起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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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等著,等我去到鯨島的那天,和海音人重新相聚,他們會知道我沒有背叛我的國家,沒有對不起他們的犧牲。到時候,哪裡不會有你立足的地方。)

話剛說完,接見室的門被從外面打開,一個上級裝束的人探頭進來和張管說話,比了比腕上的錶,齊年祥突然焦躁地站起來,低頭俯身靠近誠仁,低聲喊道:「若按呢我欲按怎?我欲按怎?!」

他的眼眶通紅,近看眼中滿是血絲,早已不復過去的神采,誠仁突然清晰記起他們一起描繪未來的年少歲月,發下豪語要用音樂改變海音、改變世界,當時他們那麼天真,看不清現實中的海音已垂死,不知道為了守護自己的夢將走向兩極的道路。

而今光線體面的齊年祥,和牢獄加身的許誠仁,誰比誰更靠近夢想一點?這個島還承載得住任何的夢嗎?
kuruma
丟失了那麼多,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誠仁想問,終究沒有問出口,手銬腳枷纏身的他也沒有立場問。於是他只是撐著疼痛的膝蓋站起身,最後看了他曾經最親密信任的夥伴一眼,轉頭走開,徒留沒有簽名的自白書,和區政府御用歌手在他身後兀自質問。

回到407房,也不過半個小時過去,室友們都坐立難安地等著,聽見誠仁回來後,除了看不見的動不了的,全都圍了上來。

「你毋是講你外口無親情朋友矣?啥人來看你?」

「抑是in揣人來供口供?」

「敢講是外口有啥物變化?」

「是海崎……」

(你不是說你外面已經沒有親戚朋友了?誰來看你?還是他們找人來逼供?難道是外面有什麼變化?是鯨鯢……)
kuruma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關切,誠仁的眼底心底泛起熱意。他們這一群人,有平凡過活的市井小民,寫下動人歌詞的文人,唱出自由想望的歌手,彩繪美麗之島的畫家,跳動熱烈生命的舞者,他們一生光明磊落,卻可能在自己和世人都無知的情況下,被賦予不堪的形象,默默終結在他們深愛的家鄉。

即使如此,即使刀懸頸項,他們也心繫這片土地,想知道外頭的演變和鯨鯢的現況。

他感到筋疲力盡,同時如釋重負。或遠或近的未來,他與這群人必定會再次相見,到那時,鯨島一定會還給他們歌聲,還給他們手腳,還給他們自由的身軀吧。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kuruma


畫眉不來了,放在小小窗邊的幾顆饅頭屑已經乾硬成小石塊,或許將被吹走,或許成為這個監房的風景之一。餵食的人不在了,萬才在前幾日被送去島嶼東邊的療養院,那裡多數住著被逼瘋或被判思想有病的人犯。誠仁很擔心,但也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

阿榮伯被判勞動營十年,昨天也走了。他本人豁達不已,說以他的歲數未必能坐完十年,這樣他還賺到呢。臨走前他把帶進來的一件西裝外套送給誠仁,「過鹹水的,布料好,袂退時行,留咧後擺唱歌穿。」(舶來品,布料好,不退流行,留著以後唱歌穿。)

誠仁沒在人前唱過歌,也不覺得未來還有機會再唱,但他還是收下了。

407又多了五個室友,都是同案,他們協助一批鯨鯢的通訊人員藏匿,五個朋友通通被端進來,但他們非常自豪讓鯨鯢的夥伴全數順利脫身。知道誠仁的身分後,他們悄悄對他說,明先生很安全。
kuruma
光線隨著日子開始偏移,反射在外圍那片鐵牆的光變得更加凌厲,一早六點不到就刺向誠仁的眼皮,比晨鳥和早點名還準時。

「誠仁哥,我跟你換位置,你好睡一點。」五個新室友裡最年輕的那個男孩注意到了,他極尊敬誠仁,自願換睡馬桶邊。

「毋免啦,閣睏嘛無幾工矣。」
(不用啦,再睡也沒幾天了。)

再過兩天,誠仁又將移監前往另一間看守所。未來無論是押房、牢房或刑場,都未必能有一扇對外窗再讓他看見外面的光線,每多活一天,他就享受著那個方寸小洞送進來的天光。

未來這裡有光、無光,也許他也無緣再見了。海音的天光,不知是否還能在籠子外的世界再照著整個島嶼多久呢?

Fin.
貼貼1013🐔🐲8️⃣🍜
哭到一直擤鼻涕,幫其他讀完的人留一盒衛生紙在這邊🧻
讀的時候總是想到之前看過一篇串文講美麗島大審,陳菊跟其他民主運動人士遭到刑求被迫在不是自己寫得自白書跟遺書簽名的 文章
還有報社工作者被捕的部分,感覺有鄭南榕當年的影子,監獄號房407也是當年Nylon自焚的日子😭
很喜歡齊年祥來會面那段,兩個人理念不同的衝突時不時還會講起自己的語言,然而選擇下跪的人,已經跪了還被嫌跪不正的樣子,可能就是「在戰爭與屈辱面前,你選擇了屈辱! 可是,屈辱過後, 你仍得面對戰爭而戰鬥!」的寫照吧……
kuruma
貼貼1013🐔🐲8️⃣🍜 : 感謝回覆:)
我沒想到2024還有再寫鯨鯢的可能……但5月的種種亂象+烤鴨事件後,就找了一些書來看想把這篇寫出來。
407.1210都是台灣重要的日子,希望台灣人不要再忘記😭
貼貼1013🐔🐲8️⃣🍜
kuruma : 我也是沒有想到某人524在北京吃烤鴨,我居然在立法外面院外面開同婚5週年社運同學會 謝謝車車寫了這篇提醒大家美麗島事件跟極權的侵略都離我們不遠,願台灣順遂
kuruma
貼貼1013🐔🐲8️⃣🍜 : 一起加油
做伙拍拚
(・8・)Lεεstεᴙ
這段傷痛的歷史什麼時候才能真的成為過去..........😭
kuruma
(・8・)Lεεstεᴙ : 正視過去才能走向未來
不過我希望未來不要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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