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
你的家是父親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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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那天你像尋常一樣蹲在拐角的垃圾桶邊,全神貫注地盯著路人,盤算著是該順一只手錶當做保護費上繳,還是偷點零錢換一塊麵包。
你至今仍記得那日胃裡空蕩到極致的絞痛和因饑餓眼前亂閃的白光——不過現在想來,那亂閃的白光或許不完全是因為饑餓,也是因為哥哥。那傢伙一頭銀髮,皮膚又白得接近透明,被太陽一照,簡直像堆燃燒的雪。
谷穗
就在你恍惚的時候,頭髮突然被一把揪住,你後腦勺一痛,只聽到耳邊有男孩的聲音含糊傻笑道:「貓……抓到了!爸爸看!貓!」
你反手想去抓那男孩的手腕,還沒碰著他,後背突然寒毛倒豎——這是你多年混跡街頭養成的危險雷達在響。
谷穗
一雙尖頭皮鞋停在你的面前,男人身型高大,投下的陰影將你完全籠罩,你生生收住了手,咬著牙抬眼,撞上了一對金棕色的眸子。
「這不是貓。」男人瞥了你一眼,說道,「鬆手,很髒。」
「不……不!」小孩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起,「我要養貓!」
「這不是貓。」他說。
谷穗
接下來你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五分鐘,男人低聲勸那小孩鬆手,說你「有跳蚤」「有傳染病」「不過是個乞丐」。那孩子一句都沒聽進去,攥著你頭髮的力度越來越大,重覆著嘟囔自己要養貓。
也不知道是因為頭皮越來越痛,還是因為低血糖,又或者是因為男人談論你的態度就像談論一只臭蟲,你眼眶滾燙,視線越來越模糊。
谷穗
男人「嘖」了一聲,哢噠一聲輕響,一個冰冷的硬物抵住了你的眉心。
後背的寒毛豎得更厲害了。
你咬緊了牙,努力不發出一絲聲音,抬著眼睛拼命往上看——那雙琥珀般的眼睛也正打量著你,你好像被落下樹脂驟然裹住的昆蟲,無法動彈,不能呼吸。
谷穗
他輕笑,壓在你額間的力度慢慢鬆了。槍口緩緩劃過你的鼻梁,鼻尖,壓過你的嘴唇,最後挑起你的下巴,迫使你仰起頭來。
他和你對視片刻,嗤笑一聲:「你倒是挺乖的。長得也還行。」
哢噠,保險栓又落上了。手槍敲了敲你的腦袋。
谷穗
「算了,喜歡你就養吧。」他對小男孩說。
從這天起,他成了你的養父,有些發展障礙的小男孩則成了你的哥哥。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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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你的姓氏是父親給的。
谷穗
他手把手教你禮儀。他告訴你刀叉的使用順序,教你該怎麽切牛排才不會發出餐刀劃過盤子的尖銳聲響。他幫你拉開椅子,用餐巾給你擦嘴,毫不介意地帶著你去只有貴族才能參加的聚餐,你像餓死鬼一樣盯著籃子裡的麵包時他掏出槍擺在餐桌上掃視每一個發出低笑的人,直到鴉雀無聲,直到沒人敢對你,一個無名無姓的小雜種不敬。
谷穗
「你的姓氏來自於我。」父親說,「就算你他媽的在女王面前用手去撈湯喝,也沒有人可以嘲笑你。」
谷穗
父親把家族秘辛和糾葛傳聞當成睡前故事講給你聽。你問他溫特和格雷特會不會因為沃特森與林迪交惡而反目,他坐在你的床頭講了一整晚的利害分析,你問他那我們呢?我們又扮演怎樣的角色?

暗色金髮披在肩頭,他握著你的手,眼神沒有因為你的年幼和瘦小而有絲毫輕怠,他專注地看著你,笑著理了理你頰邊的髮絲,低聲說道:「那就要看你了。」
谷穗
父親教你格鬥,指導你刀法,握著你的手帶你開人生第一槍……父親給你下達了第一道指令,殺死溫特的間諜。

被俘的間諜在你面前哭泣,辱罵,求饒,詛咒,你抓著槍不知所措,手心滿是冷汗,父親面無表情地坐在核桃木扶手椅上,雄獅造型的扶手栩栩如生,鑲嵌在眼窩的紅寶石緊盯著你,亮著威脅的異光。

最終你在五米開外舉起槍,在那人哭訴著他的愛人和孩子時扣動了扳機。

「好孩子。」父親冰涼的吻落在你的眉心。
谷穗
你做了整整一周的噩夢。

第八天你悄悄推開了父親的房門,鑽進他的被窩,他沒有說話,只是捋了捋你的後背。

「我害怕,父親。」你嗚咽著說,「他在看著我。」

「怕什麽?」父親親了親你的頭髮,「你的姓氏來自於我。」
谷穗
「罪與罰會先降給家主,」父親在你耳邊說,「如果你要下地獄,那麽我會更早到那兒。等你來時,我的姓氏會再次庇護你。我會再次庇護你。」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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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父親讓你叫他父親,但你不會傻到以為自己真是他心愛的孩子。

你永遠記得父親第一次帶你和哥哥去郊遊。

父親讓管家給你穿了一條你從未見過,甚至都不敢想像的漂亮小衣服——裡層是牙白的綢緞,珍珠在繁複的法繡上閃著溫潤的光,碎鑽如星光般散落在外層之上,好像一小朵月光下的梔子花。
谷穗
你偷偷摸了摸上面繡的珍珠,看著外面水洗般的藍天,心裡生出一串串氣泡般的期待,搖搖晃晃,直沖雲霄。

誰知車開到一半時下起了暴雨,你有些擔心,哥哥倒很高興,額頭貼著車窗往外看,拍手說他想出去玩水,父親揉了揉哥哥的白髮,笑著說:「到了再玩。」

他注意到你的表情,開口問道:「你不想玩水?」

你搖搖頭:「衣服會弄髒的。」
谷穗
父親笑笑,沒有說話。

好在雨不久就停了,雲層層散去,天又再度明亮碧藍,你心中的氣泡也再度咕嚕嚕往上冒。

雨後的草地柔軟濕潤,空氣散發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一切都是那麽完美,直到哥哥尖叫了一聲猛地跳到你的背上,他的手臂死死勒著你的脖子,聲音在你耳邊炸響:「我想玩騎馬!……騎馬!」
谷穗
你被他撲得一個踉蹌,差點直接摔倒,你抓著他的手臂,不敢強行掰他,弓著腰柔聲哄道:「下雨了,地上全是水,我的衣服會弄濕的……回去玩好嗎?」

「不……不!」哥哥大叫,狠狠拽住你的頭髮,腳在你身側亂踢,「騎馬!騎馬!」

「別鬧!」你也大喊起來。
谷穗
父親皺著眉頭走過來,好像拎小雞一樣將哥哥一把從你背上拎下來:「怎麽回事?」

「騎馬!我要騎馬!」哥哥咬著衣袖,眼睛濕漉漉的,睫毛一顫,兩行淚就下來了,「爸爸……貓咪不乖,我要騎馬!」

你顧不上說話,埋頭一心檢查自己的衣服——沾上了泥點,估計是哥哥胡亂踢腿時碰上的。你一陣心疼。
谷穗
「是嗎?」一只溫熱的手落在你的後頸,你一顫,抬起頭來。

父親微微俯身,陰影將瘦小的你完全遮蔽,他嘴角上揚,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冷冰冰的,和那日過於燦爛的陽光一起朝你射來,將你洞穿。

「你是不是沒有好好提出請求呢?爸爸教過你,要禮貌地說出你的請求。」父親說。
谷穗
哥哥接受了父親的說法,他慢慢停止哭泣,抽噎著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磕磕絆絆地對你說:「貓咪……我想,想騎馬……可以嗎?」

他希冀地看著你,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趕緊補充道:「謝謝。」

「很棒。」父親微笑著說,然後轉向你,親昵地捏了捏你的後脖子,大拇指恰好按在頸椎骨之間的凹陷處,「現在,被邀請的人應該怎麽回答呢?」
谷穗
你膝蓋一彎,跪趴到地上,你回答:「好的,哥哥。」

你馱著哥哥在地上爬沒多久,他就失去了興趣,嚷嚷著「蝴蝶」從你背上翻下來,一溜煙跑走了,留下你抓著泥濘的衣襬站在原地,數著蹭掉的珍珠,看著勾破了的綢緞,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拍拍你的頭,漫不經心地說:「衣服而已,有什麽好難過的?爹地會再買給你,去玩吧。」
谷穗
你看,當孩子與孩子打鬧,大人會勸阻雙方,但當貓弓著背對孩子發出威脅的嘶聲,大人只會拎著貓的後頸把貓丟到一旁。

就算是因為孩子抓疼了貓的尾巴,就算他才剛給貓繫上絲綢領結,訂製了給珠寶做襯墊的頂級天鵝絨來做貓窩內襯,他也叫那只小貓「寶貝」,但畢竟孩子是孩子,貓只是貓,他會在心裡分清楚。
谷穗
眼熟嗎?
谷穗
對父親來說,你就是這樣一只貓。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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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你手上沾的每一滴血都是因為父親。
谷穗
殺死溫特的間諜以後,父親確認了你的能力,他將越來越多的髒活交給你,清理叛徒、暗殺不肯跟家族合作的主教、竊取其他家族的文件……

你知道的秘密日益增多,每一個任務都比上一個更危險,你始終無法確定,也不敢往深裡思考,父親究竟是信任你、還是隨時可以捨棄你。
谷穗
一直到你成人禮後,父親宣布把東區管轄權交給你,這激怒了一直想要東區的托馬斯,他暴怒之下拍案而起,當眾提出要和你榮譽決鬥。

榮譽決鬥,赤手空拳,以血為誓,不死不休。

「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要麽乖乖把東區讓給老子,要麽就跨過老子的屍體去拿!」他說。
谷穗
你抬頭看了一眼父親,他面無表情,眉頭微皺,手按在右胯骨下方一點點,那是木倉套的位置,扳指上的紅寶石閃著冷光,於是你知道,他動了殺心。

可你不敢確認這殺心是對他脾氣暴躁但忠心耿耿的多年老下屬,還是對他名義上的孩子,實際上的下屬、寵物、哥哥的玩伴和保姆,你。

就在父親張口要說話的瞬間,你提高音量,蓋住嘈雜的議論聲:「我接受。」
谷穗
「明天正午,榮譽決鬥。」你看著托馬斯,「為了我的姓氏雷蒙德。」

「好!你倒是有種!」托馬斯大笑起來,「明天正午,為了雷蒙德。」

人聲鼎沸中,父親安靜得出奇,暗金色碎髮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擋去他的眼睛,你只看見他的嘴角下沈,手始終按在木倉的位置。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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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那是你經歷過最兇險的戰鬥。

你八歲被父親撿回家,十三歲開始替他殺人,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實戰,但多是暗殺這一類主要靠敏捷和爆發的任務,而這次榮譽對決的對手托馬斯,他比你強壯,比你老練,你還無法在暗處等待機會,說實話,你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贏他。

可你必須贏。
谷穗
你不記得那場戰鬥持續了多久,好像很快就結束了,又好像過了一萬年,腎上腺素的作用下你的耳邊一片寂靜,聽不見場外的叫好喝彩和托馬斯的低吼,只聽得見匕首破空的風聲和他的腳步踏過地面的悶聲,你全神貫注,不斷閃躲,被逼到角落又從托馬斯的臂彎下魚一般滑出,他劃傷你的腹部和小臂,你貼著地閃避時揚手幾乎割斷他的跟腱,就在他一刀捅進你的右腹的瞬間,你知道,機會終於來了。

你不躲不閃,迎著刀撞了上去,順勢抬手,刀刃劃向他的咽喉,托馬斯急於一舉將你擊敗,偏頭堪堪躲過刀鋒,握住刀柄用力旋轉,你悶哼一聲,縮緊腹部,弓著背豹子般躍起,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結。
谷穗
溫熱的血淋淋漓漓噴濺在你的臉上,無邊無際的紅塗抹在你的視網膜上,男人發出嗬嗬的氣音,握著刀把的手抽搐著癱軟了,他的身子無法控制地朝你的方向順著慣性倒來,你踉蹌兩步,勉強接住他,讓他不太難看地倒在地上。

你「噗」地吐出他的喉結。你滿嘴鐵鏽味,膝蓋發軟,失血過多使你眼前發花,可你仍穩穩地站著。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谷穗
「我贏了。」你說。

人群開始歡呼。

你的腿越來越軟,你就要站不住了,但你還不想倒下。

一只手伸過來,托住你的手肘,扶著你再次站正了。是父親。
谷穗
「你根本沒必要答應他,你他媽是個雷蒙德,他是什麽?」他輕聲說道。他掏出手帕,胡亂地抹了一把你臉上的血,又按住你的傷口,臉上沒有半分笑意。

「就因為我他媽是個雷蒙德,我才必須答應他。」你回答。

父親楞了一下,嘴角一揚,終於笑了。
谷穗
「好孩子。」他不顧你滿臉血污,吻了吻你的額頭,你看見你的血在他微笑的嘴唇上閃著光,他說:「你怎麽會這麽像我?我真他媽的喜歡你。」

多年以後,你再次想起那場勝利,想起父親血色的微笑和他話語裡的含義,興奮和愉悅還是會電流般劈過你的脊椎。

「在想什麽?」父親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吃飯也能走神。」

你望著他的眼睛低聲答道:「在想你,父親。」
谷穗
「我?」父親挑眉,「小壞蛋,不準對爹地撒謊。我還不了解你?你這明明是盤算著要做壞事的表情。」

「但我沒有撒謊,」你盯著他的咽喉,舔了舔癢得發痛的後槽牙,笑瞇瞇地說,「父親,我真的在想你。」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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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訣竅在於,你要讓人們不敢與雷蒙德為敵。」父親說,「面對雷蒙德,任何人行動前都得掂量後果。從夥伴到敵人,從農夫到女王,沒有人例外。」

你跟著他學習如何幫權貴政要把一筆筆來源不明的巨額金錢變得「乾凈無害」,並把這些人和參與的銀行家們的名字記在名單上,等時機成熟時,他提出要給他好朋友——一位軍火商人一張「小小的許可令」,公會和議會都只能默許。
谷穗
那張薄薄的紙帶給了他每一筆軍火交易兩成的利潤和任何武器的優先購買權。

父親的規則如此簡單,卻驚人的有效,你對他的教導深以為然。

除此以外,街頭經歷還讓你無師自通了別的東西——你還可以讓人們渴望成為你的朋友。
谷穗
在父親撿回你之前,那些沒有收穫、你又實在饑餓難耐的日子,你都會去一家麵包店偷麵包。你一直覺得那老板大概是眼睛長在天靈蓋上,所以才從沒發現過你的小動作。直到有一次,你實在是太餓了,以致於出門時被門檻絆倒,懷裡的麵包正飛到老板腳下,你緊張地吞嚥口水,為接下來躲不了的痛打咬緊了牙關,結果老板瞟了你一眼,說道:「一條麵包五個銅幣,自己記著,以後還我。」
谷穗
你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因為感激而發熱的眼眶,因為羞愧而通紅的面頰,那日你在心裡發誓,等你有了能力,你一定會十倍百倍地報答他。

不,這並不是一個關於用善意滋生善意、讓世界充滿愛的溫暖故事,那日的情緒讓你悟出的道理是——雪中送炭,價值千萬。
谷穗
父親讓你去安撫被捕的成員,你代表雷蒙德送去給獄卒的賄賂、盡早出獄的保證和給他妻兒的撫恤金。除了這些,你還告訴他你會親自照看他的妻女,你會保證沒有人敢眼紅雷蒙德送去的那筆錢,沒人敢騷擾他的妻子,深夜如果他年幼的女兒發燒,會有最好的醫生敲響他的家門,你說:「這不是雷蒙德的庇護,這是我個人的友誼。」
谷穗
慌不擇路的男爵夫人求父親幫她保住情人的小命,父親擺擺手將任務丟給了你,你幫他躲開男爵的追殺,給他辦好出國的手續,就在夫人為了再無機會相見的情人掩面痛哭時,你俯身安慰地拍拍她的背,將寫有坐標的紙片滑入她的衣袖,你微微一笑:「一份微不足道的小贈品——半年後,他會在那兒等你。」
谷穗
老警察的孩子被混混毆打玷污,被買通的法官將警察想要的正義輕蔑地踩在腳底,他悲憤交加,竟給黑手黨頭目下跪。父親許諾他公平,你將混混打成重度殘廢,還三天兩頭犧牲休息時間去看望那可憐的孩子,帶他去散心、聽他哭訴,你勸導他,鼓勵他,直到他恢復生機。
谷穗
警察熱淚盈眶地抓著你的手,問:「我該怎麽感謝你?」

「你可以記在心裡。」你笑著說。
谷穗
你總是微笑,連最末等的成員都能得到你的謙卑以待。你永遠衝在最前面,奮不顧身地為同伴擋刀擋槍。你傾聽煩惱、解決問題、保守秘密……多麽神奇,「友誼」這玩意兒不像銀行印的鈔票,你眨也不眨眼地給出越多,它反而越讓人感到珍貴。

當然了,這也得益於你時刻聽從父親的教導。若非如此,人們只會覺得你是一個熱心的傻瓜,而不是一個令人敬畏的朋友。
谷穗
就這樣一環扣一環,一碼壓一碼,巍然不動的天秤開始搖晃,量變總算引起質變,是時候了,你放下最後一枚砝碼。
谷穗
眾目睽睽之下,你慢條斯理地拿出手槍,抵住父親的眉心,他環視四周,所有人都低著頭,緘默不語。

「父親,」你笑嘻嘻地看著他,「我想要你的戒指——不是紅寶石的,我想要黃銅的、不值錢的那個。」
谷穗
父親的黃銅扳指,雷蒙德家族的象徵。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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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不值錢的那個?」父親重複了一遍你的話,不怒反笑,他氣定神閒地往後一仰,舒舒服服地靠著天鵝絨椅背,眼皮一抬,暗金色的眼睛好像凝固的烈火,鋪天蓋地朝你湧來,你聽見他冷聲道:「開槍。」

你食指環住扳機,和他對視片刻,說道:「我只是想要雷蒙德的扳指,不是想要你的命。」
谷穗
他嗤笑一聲,把扳指從大拇指上褪了下來,捏在指尖把玩,戒面上咆哮的雄獅栩栩如生,鬃毛根根分明,利齒上閃著寒光,他端詳了一陣子,抬眸看向你:「你說得也沒錯,這玩意兒確實不值錢。是我讓它值錢。」

「雷蒙德的象徵是我,不是他媽的一個破指環。」父親說。
谷穗
他把指環彈了起來,那亮晶晶的小東西落到地上,沒頭沒腦地轉了幾圈,滾進了沙發底下。

父親嘴角一揚,惡意滿滿地笑了:「去吧,做你最擅長的事——從地縫裡翻垃圾。」

你靜靜地看著他:「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谷穗
「照顧好你哥哥。」父親說,他緊繃的下頜線柔軟了一些,「你有恨我的理由,但你不該恨他。」

「我知道,」你點點頭,「哥哥是我的哥哥,這一點不會改變。還有嗎?」

「還有什麽可說的?」父親的下頜線又繃緊了,他不耐煩地皺起眉頭,「開槍吧,你但凡對我有一絲了解,就該知道你要想得到雷蒙德,就得跨過我的屍體。」
谷穗
你和他對視了片刻,聳肩:「那好吧。」

扣動扳機,火藥的轟擊聲卻沒有如期而至,父親臉色大變,他低下頭去看,一枚泛著寒光的針頭正紮在他的胸前:「你他媽幹了什麽……」

你收起槍,俯視著他終於變得驚慌的臉,微笑著說:「別擔心,麻醉彈而已。」
谷穗
「你看,父親,我還是了解你的。」你摸了摸他扭曲的臉頰,貼心地幫他把不能動彈的下巴合上了,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肯定會求死,但是我不想你死。」

你在他面前半跪下來,拉過他的手,親了親扳指留下的一圈白印,你仰起頭,確保他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最後畫面是你的笑顏,你輕聲說:「睡吧,父親。」
谷穗
你直起身,不需要你開口吩咐,已有下屬魚貫而入將昏迷的父親抬起,你慢悠悠跟在他們身後,出了書房,左拐上樓,將父親送進了你的房間——就像惡龍在群峰間逡巡,試圖找到最妥當的藏寶處,最後還是巨翅一振,轉身回了自己的洞穴。
谷穗
你思考良久,最終還是認為,沒有別的地方比你自己的房間更令你安心。

現在雷蒙德的前家主毫無意識地躺在你的床上,鐵鏈如蛇般蜿蜒,鑽入他的袖管褲腿,縱然是一頭熊,也絕無可能逃脫。
谷穗
你坐在床前,期待在膨脹,耐心在消逝,你的後槽牙發癢,眼珠發熱,心跳得好像有一大群鳥正爭搶著從你的喉嚨飛出。那感覺就像努力乖了整整一年的壞孩子,終於在聖誕節騙得聖誕老人送來心儀的禮物,現在只等著天亮,你就能衝到樹下,拆開包裝紙。

快醒來吧,親愛的父親。你舔了舔上唇,第一千次在心裡默念。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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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父親靠坐在寬大的胡桃木沙發上,咆哮雄獅造型的扶手在枝型燈下栩栩如生,他赤腳踩著純黑的貂皮,鐵鏈蛇一樣冷冷地蜿蜒在發亮的長毛間,鑽進他的褲管裡。他皺著眉頭端起茶幾上的威士忌杯,琥珀色酒液晃動,冰塊碰撞,他手腕上的鐐銬跟著一動,發出一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父親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將玻璃杯放回到茶几上,這才抬眸看向你,他捏了捏鼻梁,有點頭疼的模樣:「你怎麽會長成這樣?」
谷穗
「或許下一次撿幼崽回來養之前,你就該看清楚它是無害的小貓,還是偽裝的老虎。」你微笑。

「你在說什麽?」父親看上去莫名其妙,一絲詫異閃過他的眼睛,他挑眉,「等等……你以為我帶你回來,是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只什麽無害的貓崽子?」

你聳肩:「難道不是嗎?」
谷穗
「當然不是,見鬼……」父親說著,傾身又給自己倒了酒,他並不急著喝,只是輕輕晃了晃玻璃杯,繼續說道:「我撿你回來,是因為你很聰明。」

你沒說話,從他手裡拿過酒杯,自己喝了一口。
谷穗
「我知道你那時候想對你哥動手。」父親說。

你一僵,轉過頭來去看父親,他不躲不閃,神情平靜,仿佛是在講再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

「我看見你伸手摸靴子裡的小刀,你都摸到刀把了,可你聽見我的腳步,把刀又塞了回去。」父親勾唇輕笑,「在我勸他鬆手的短短幾分鐘裡,你低著頭,以為我沒在看你,你摸了五次刀,又五次把刀塞回去。」
谷穗
「最後一次是因為我說你是小雜種。你終於抬起頭,我看見你的眼眶通紅,嘴唇咬得坑坑窪窪全是印子,手指捏著刀把,眼神裡全是刺,比托馬斯那年帶的幾個新人還帶種!我以為你終於要忍不住了呢……可你忍住了,你鬆了手,把頭又低了下去。」
谷穗
「真聰明。」父親嘆道。他從你手裡接過玻璃杯,將剩餘的酒喝盡了。

「然後我拿槍指著你的頭,你記得嗎?你整個人都在抖,可你仰著頭和我對視,眼睛一眨也不眨,半點也不躲。」

「這才是我帶你回來的原因。」父親說。
谷穗
他說這話時嘴角帶笑,長眸微瞇,醉意使他的金眼睛比平時溫和許多,他的目光輕輕地落在你的臉上,眷戀地打量著,幾乎像是柔情。你飛快地轉開了視線,抓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

父親哧地笑了一聲,他從你手裡拿過酒,往玻璃杯裡倒,一邊說道:「你看,早在那時我就猜到你想殺我,而且我知道,若是帶你回家,這一天早晚會來。」
谷穗
「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煩?」你問。

「這怎麽是自找麻煩?」父親微笑,金眼珠亮如異獸,「新老交替,這是自然規律。」

「狼群只信奉力量,可再強大的狼王也會有衰弱老去的一天。我的兒子注定繼承不了雷蒙德,那我只好自己挑選接替者——他必須足夠聰明,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擊敗我、驅逐我,最終使群狼俯首稱臣。」
谷穗
「若是你能扳倒我,那你就不必畏懼任何人,把兒子交給這樣的你,我也能放心了。」父親說著,伸手觸碰你的臉頰,鐵鏈在你耳邊叮當作響,他的眼底流露無限笑意,好像在撫摸一柄親手鍛造的利刃。
谷穗
「你肯定我會照看他?」你看著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犬牙:「我肯定不了,我在賭。」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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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
雞皮疙瘩湧過你的手背,說不上來的感覺狠狠攫住你的五臟六腑,你劈手奪過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把話題又轉了回去。

「那你沒想到的是……噢。」
你話說到一半,又自己吞下去了。
谷穗
「我沒想到的是,你還想要我。」父親把你的話補完了。他斜了你一眼,笑罵道:「小瘋子。」
他的眼神複雜,好像第一次收到貓送來開膛破肚的死老鼠,短暫的驚奇和輕微的噁心過後,他再度將目光投向你,你依然叫他喜愛,連帶著這份古怪的心意也變得可愛起來.……你也笑了。
「為什麽不呢?」你大大方方地說,「你教導我一切禮儀、讀書、格鬥、跳舞……你讓我習慣了從你身上學習一切,當我有了欲望,我的第一反應自然也是看向你。」
谷穗
父親嘴角的微笑自矜驕傲,他觀察著你注視他的眼神,欣賞著你因為他而變化的每一絲表情,好像正在炫耀鬃毛的雄獅。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來,鎖鏈無聲滑過地毯,他走到你面前微微欠身,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攤開伸向你,做了個邀舞的手勢。
你搭上他的手,借著他的力道站起身,腳踝一動踢開鞋子,赤足踩上他的腳背,父親臉上笑容不減順勢握住了你的腰。
谷穗
這是一支無聲的舞,沒有音樂,沒有交談,連節拍都無需數出聲音,過去的身體記憶輕而易舉地穿越時空,你無需思考,僅憑本能即可跟上他的舞步,每一次落腳都恰到好處,每一個轉圈都默契十足,
他眼神微動,你輕巧躍起,溫熱的手掌在最高處握住你的腰肢,好像延伸的枝幹接住收翅的白鴿。
谷穗
父親的呼吸羽毛般落在你的脖頸,你偏頭,看見他暗金色的睫毛正微微顫動,投下的陰影落在眼臉下方,眼珠宛如舔濕了的糖球。他溫暖的指尖地掠過你的側頰,輕柔地撫摸你的髮絲,往下劃至頸部,你感受到他的指腹傳來若有似無的熱度,他專心地凝望著你。
就在這瞬間,你的腦內警鈴大作,後背汗毛乍起!
谷穗
歪頭躲閃、抬手格擋前抓、屈膝前踹,一連串動作在本能的驅使下剎那完成,你堪堪避過劃往咽喉的寒光,左頰卻是一痛,一串血珠濺到父親的臉上,他的眼里凶光大作,他的指縫間金屬光澤閃爍,一擊不得手,再度朝你劈來!
你一個翻滾堪堪躲過,同時伸手進口袋按住按鈕。
谷穗
鐵鏈頓時飛快收縮,噹啷數聲巨響,父親硬生生被巨力拽住,他仍試圖找回平衡,踉蹌跟著倒退幾步,被茶几絆得向後仰倒,他後腦勺磕在把手發出一聲悶響,生生忍住了沒發出半點聲響,卻也不再掙扎了,任由鐵鏈將自己拖行向床。
數秒鐘後,他已被半吊在你的床頭,手裡仍抓著那小鐵片,淅淅瀝瀝地滴著血。
你站在原地,先是覺得臉頰溫熱,而後才是疼痛,
你摸了摸右臉,掌心濡濕,一片鮮紅。
「你要殺我?」你望著父親,喃喃地問。
谷穗
噹啷,父親鬆了手,那鐵片砸到木地板上。他垂著頭,深金的長髮落到臉前,擋去眼睛,你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他沾血的嘴唇慢慢上翹,犬齒閃閃發亮。
「怎麽,傷你心了?」父親聲音低啞愉悅,臉上的笑容擴得更大,他舔了舔上唇的血,說道:「親愛的,當心背後。」
谷穗
「不。這樣更好。」你回答。你感到血在發燙、沸騰,你的後槽牙癢得發痛,你迫不及待想要戰鬥、想要破壞……巨大的渴望投入熊熊燃燒的怒火,轟地一下將你大腦焚乾,燒成一整片空白的狂喜。
谷穗
你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高高揚起,聲音興奮得發著抖,你朝父親走去,眼睛死死盯著他,笑著說道:「成王敗寇,這也是自然規律。」
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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