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哇

燕子
咕哇

燕子都叫作燕子了,總不能是隻正經的雨燕。應該是吧,不然她應該叫做人,或女人,或城南208巷第三間房裡獨生女子,至少燕子本人對幫她取名的人是這麼想的。

出自同病相憐,燕子小時候很喜歡觀察那些住在騎樓下的燕子。當時她的視力還足以看清楚那些土巢的結構:枯草翹起的形狀、不屬於燕子的灰色絨羽、爬在巢邊牆上的黑絲黴菌,而不像好多人只能看見有幾張黃色的口:黃是一手資料,口是二手知識,燕子理解中的燕子因此一直比大人來得嗜血暴力一些。小小的女孩紮高高的雙馬尾,和街坊認真地說燕子是猛禽;鄰居都笑了,不懂那些黃口是有毒的深淵,飢餓的、肉色的扭曲生命爭相把蠕動的軟塊吞下肚。

他們甚至不咬!小燕子大聲指控,被修車的阿姨揉了揉腦袋,說,燕子小時候喝奶也沒牙呀。從此實質意義上的愛屋及烏變成了同病相憐。
咕哇

快成年時的燕子離開了家,短暫的,順道驗證了兒時假說。黃是一手資料,口是二手知識,資料的蒐集總有各種主觀誤差。情色感是社會人的第一性徵,身姿和技巧是第二,燕子是燕子,逃家三週後就又回到了原本的房間,年邁的父母也沒有注意到,每次敲門時回答他們的是自動答錄機。

話說其實在逃家的過程中燕子每晚都有回去,逃家少女是她給自己的標籤,貼在瘋女人上頭,隨著那雙細瘦的腿來來去去不停翻飛,最後在三週後剝落。燕子每次回來都會買新的磁帶,確保父母敲門不無聊,可謂孝感天地;她把一些發閃光的寶石和綢緞塞在天花板角落的夾層裡,並把落下的死蟲乾拋向窗外的樹,偶爾時間太晚了,她怕開窗要飛進活生生的大蛾,就拍掉那些碎成粉的小翅膀,然後拋進嘴裡。
咕哇

沒有翅膀的燕子可說太脆弱了。少女喜歡在身上綁各式各樣輕柔的飾物,上至緞帶下至毛線,自蛋白質發酵後的臭鳥羽、捕夢網風格項鍊至蕾絲印花餐巾紙。燕子肩上的標籤紙漸漸多了起來,有新青年女性、憤世藝術家、蘿莉塔、地雷女、神經病、站街壁花,下次換毛季再脫落一堆。家燕換不換毛?她以年為單位觀察那些小鳥。

人也以年為單位長大啊。高中剛畢業時的燕子說,當時她把瀏海剪齊快要蓋過眼睛,紮兩根低麻花辮,因為總是奔來跑去而亂糟糟的,這裡岔出一根那裡髮尾打結,辮子晃成一缽一缽的鳥巢,連起來成了兩串,撒上小銀珠,被少年形容成是黑洞。
咕哇

抓著畢業證書的小黑狗還在幻想浮誇的年紀,喜歡黑洞戰爭微積分這類名詞,覺得不理解又強大的東西就是帥氣。當年的燕子皺了皺鼻子,把到嘴邊的嫌棄吞下去;少年以些微之差贏在頭腦聰穎及運氣,黑洞吞噬一切的形象和少女很不搭,但燕子不能說不喜歡。當時的她已經知道了那些她吞下的鳥羽毛換來的不是高價的織錦綢緞,只是帶著亮片的蕾絲紗布;寶石也只是塑膠玩具,夾著摩擦兩下便不再明亮,稍微用點力氣就一片霧白白的。

於是黑洞這個充滿暴力美學的比喻就在她心裡住了好幾年,直到把她沒嘔出的羽毛球也吸出一個洞,黑狗的那句話也成了一個洞。自此燕子成為一個更神秘、更危險、也更帥氣漂亮的少女,她和母親說她去上大學,和同學買了入學通知書放在母親桌上,搭著火車就到了都市裡。
咕哇

那時候鄰居離她三五步遠,問她不會捨不得媽媽嗎。

燕子蹦蹦跳跳,開朗地揮揮手,好像鄰居阿姨是她一生摯愛:沒有啦,燕子都會回巢的呀!
咕哇

尚可稱為少女的燕子現在正在城市公園裡散步,是她最常也愛做的事。燕子走在都市裡最接近自然的地方,環著人工湖走,看各式各樣的水鳥,偶爾點頭接受路人攝影的邀請,拍一疊少女與白鷺,她也不知道意義在哪裡。社會中的洞是不需要擔心房租或吃食,有句成語叫空穴來風,是小學的老師教懂她的;她常常拍攝到一半看鳥看得出神了,伸手朝水岸的地方抓握,好像在跟長腿的鳥兒鬧兩隻魚來吃。

純潔、怪怪的、瘋子,燕子常常聽到這些話,但也知道這樣的她讓對一些攝影師或藝術家來說可愛死了。太陽落下後,她會拿著幾條跟鷺鷥偷來的魚,走進公園旁邊的連鎖咖啡廳,在門口甩甩頭,甩落那些潮濕的草梗。
咕哇

她不是在這麼得體的空間裡認識如花的,但往後她們總是約在這裡。燕子在門口踮腳尖,從屏風間的縫隙往最裡面望,越過店員的眼神,打霧的壓克力隔板上做了五瓣花的造型;燕子蹦一下,從花芯的小孔看見如花。她耙起長髮捲成辮子,冷氣順勢從鎖骨溜下後頸,燕子渾身機靈了一下,髒池水風乾後變成又麻又癢的黏膩,讓她忍不住拉起嘴角又連忙壓下去。

您好,需要什麼幫助嗎?

燕子眨眨眼,看見如花轉過頭來,渾身的癢讓她不得不拼命忍住跳起來招手的衝動。說看見也不準確,燕子長得不高——學校的保健阿姨說是發育太早的關係——她看見花心裡細軟的黑髮動了,轉過半張白皙的臉,那一定就是她了。
咕哇

燕子把鞋底在門口蹭乾,朝她的方向走。今天如花會點巴斯克乳酪還是紅絲絨蛋糕?她會點濃茶並為她留一塊餅乾嗎?她說過她喜歡看她吃那個。燕子東想西想,穿梭在桌椅之間,店員也懶得攔她,像看一隻誤入室內的簷下家燕,要是沒摔死就會回巢。

燕子感受到其他客人的視線,跟攝影師和店員不一樣,和保健室阿姨也不一樣。她轉過最後一扇壓克力屏風,如花拄在桌上的手向她招了招,她歡快地笑,忍不住跳了一下,冷氣風竄過全身,在下落的時候感受到那些目光也紛紛落回去;燕子身為燕子,當然不會是普通雨燕,對於那種目光了解極了。如花今天的頭髮吹得有點卷,看上去抹了不少髮油,又端莊卻又濕潤的盤在脖頸與肩線間的三角陰影裡。燕子迫不及待想看它更潮濕的樣子了,捉到的魚在口袋內撲騰,浸透裙子與縫線,絲滑的內袋像一塊水草覆在她的大腿上。
咕哇
如花的額際落下幾綹黑髮,光潔的額頭襯得她的笑容更如花一樣明豔。燕子順著如花的手,看見那塊又甜又硬的小餅乾,跟一碟紅絲絨蛋糕。

「妳又去水邊。」

如花笑著說,燕子聽出責備,咻一下鑽進她對面的座位。住在都市裡的小鳥清楚無比,她伸出手,細手指勾到那塊小餅乾,吊燈的光曬在她的手臂內側,白花花的,比魚更像魚。如花看著她發亮的手臂瞇起眼睛,沒有阻止少女拿走硬餅乾的動作,她剛放鬆的眼角抽了一下,被反光弄疼眼睛。
咕哇

燕子將餅乾一角含入口中,空出來的手溜回餐桌下。她今天要做的動作都做完了,那些視線在她坐得安穩後完全被撫順,如花的神情也才放鬆下來。她太清楚那些了,課堂裡的學生一樣,全等著誤闖室內的飛鳥撞上教室玻璃,黑溜溜的眼珠比黑洞更黑,等到鳥兒成功飛離就會轉離視線,即便外頭已經開始下雨,或是窗戶外剛好是一叢玫瑰。再過多久他們也不會注意到。

「我帶了魚嘛。」

「我沒說不喜歡。」

「妳有。」

「又不是不知道妳在做什麼。」如花失笑,她雙腿交疊,抿了一口茶,用鞋尖將濕答答的鈔票連同少女的手摁回口袋裡。

燕子喀一聲咬碎了一小角的餅乾,看了看那盤完整的蛋糕,含糊地問如花:那妳回去一趟這麼久,做什麼我都不知道。
咕哇

如花放下茶杯,舉手,向店員再點了一份蜂蜜舒芙蕾。燕子注意到如花沒有再拿起那杯茶,她甩甩被鞋尖壓麻的手,笑著將蛋糕往她的方向推,看見如花拿起叉子後笑得更開心。

「我回去看花,妳喜歡的那種,開滿山了。」

「哪種?我喜歡的只有妳。」

她喜歡為了讓她叼走餅乾而點濃茶的如花,也喜歡如花拚命將嘴角壓下去維持淑女的樣子。燕子托著臉頰聽如花說起故事,當身體終於被空調吹得乾燥,她也終於感覺到手腕上刺眼的反光,那段肌膚太過空白,而餅乾含軟了也吞化了,蜂蜜舒芙蕾還要好一陣子才會上桌,燕子挪出一分視線四下瞥望,最後將目標定在如花的小蛋糕上。她將綴有花邊壓紋的餐巾紙抽出來,在如花無奈的目光下纏成手環,笑嘻嘻地展示給女人看。
咕哇

「說花妳就提我,那我不是還得想,如花到底該像什麼花。」

「想什麼呀,就錦簇勝放,柔韌嬌美,璀璨向陽。」

燕子順著如花伸出的手仰起下巴,越過帶著魚腥的蕾絲,讓她把她牽過去,在她唇角留一個白巧克力味道的唇印。
咕哇


咕哇
殘障人士復健 好像也不是性別的問題但真的心態上不太會寫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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