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非虛構寫作 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 胡慕情 讀嘛讀嘛


為了活下去、為了也讓別人活下去，女性總是學著如何回到現實生活並學會微笑，而那往往倚靠龐大的忍耐與壓抑。有時她們沒有真正殺人，但以瀕死的樣態遊走於菸、酒、賭、毒。而當她們決定謀殺，她們同時也殺了自己。死亡只是一則誘發的開關，死亡不比其他狀態更殊異。世人來來往往，她本身就承載了一切。我想知道，關於不被輕易分類，或是忽略追問的一切。

記者胡慕情花費 3 年訪調台灣唯一女性死刑犯 林于如案，與各方案件關係人交手、獲得林于如本人親撰的自傳，而完成的紀實報導書。本書題材聳動，但內容卻與一開始的想像截然不同。作者將「自己」擺放到全書的第一線，誠實的、鉅細靡遺的紀錄這一連串訪調的過程。不管是中性事實上的艱辛，還是內心猶疑不定的糾結，都在書裡有非常詳實的書寫。也因此，與其說是一本報導書，不如說是一本田野書，而田野書最動人之處，便是作者本人與田野場域、田野報導人所交織出的關係與反思。

全書分為三大章節，第一章詳述作者如何開始與林于如的接觸、建立關係與信任、其中的倫理困境，這一連串的攻防。第二章為林于如親筆寫下的自傳，細數生命中經歷的創傷，從中可一窺林一路向下墜落的過程，以及她生命中最渴望、也帶給她最深傷害的母題。第三章為作者梳理林生命中不同關係人對於此案、對於林的描述與觀點，並銜接到對於自我的探問：為了什麼而書寫？書寫的意義為何？

全書由疑問開始，意圖歸納女性／犯罪者的動機與樣貌。最後仍以疑問做結，對自己提問、對社會提問，也對讀者提問。或許現階段尚無法理出自己的答案，但是保持著反思的能力、提問的能力，以及將疑問放在心裡，或許會隨著時間與經驗帶給自己新的養分，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如同作者在後記中寫的：

「每本書和每位作家一樣，有一段艱難的，躲不掉的過程。你必須下定決心將這個失誤留在書裡，使它成為真誠的，不撒謊的書。」我不可能完成無瑕的寫作，不僅因為時間，也因為這是非虛構世界的本質。儘管挫敗，嚴重懼怕，依然書寫。

下面零碎的聊一些閱讀感受~

這本也是在書店現場翻翻就盲狙回家的書，除了對於社會案件報導主題有興趣之外，作者是胡慕情欸，是那些寫了《血是怎麼冷卻的》的胡慕情欸，不可能多難看吧 雖然閱讀的過程中有點艱辛（後面會提），但果然是....十分有意思......太有意思...........給那天買下書的自己一個大拇指你真是棒

慕情代表作大家都要看

血是怎麼冷卻的：一個隨機殺人犯的世界｜端傳媒 Initium Media

無癒之傷：北捷殺人案的對話邊界｜端傳媒 Initium Media

第一章節是作者與林的好好看攻防戰，建立關係之不易就體現在漫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進展的拉鋸當中。也一度看到很悶，心情上的悶。這個悶來自於，一個是作者與林遲遲無法進展的關係，林反覆無法捉摸的態度。另一個是案件事實上，存在許多讓人疑惑的互斥觀點（林對案件的自敘／檢調方的立場／媒體的描述等）。

做為讀者，深深陷進了「所以林到底想不想說出自己的故事？還是只是藉此獲得資源？她的性格究竟如何？她做這件事／說這句話的動機與目的為何？」以及「蛤所以事實真相究竟是怎樣？有這種事實落差的話要重啟調查嗎？作者要深入介入到這種程度嗎？」

閱讀全程 be like：

即使是終於費盡千辛萬苦，作者甚至做好寫作計畫胎死腹中的心理準備之後，獲得了林親寫的自傳，還是會對其中的內容有很深的困惑。林寫的都屬實嗎？需要驗證其真實性才能刊出嗎？BLA BLA BLA

這些困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對於「真相」的執著。但這些所謂的，我想要知道的「真相」，基於非常多因素而無法追查、甚至不需要追查。很呼應到作者援引魏明毅《受苦的倒影》的內容「目的不在於找出真理，而是去追問，那暫時識見的全貌，能否回答至少三個問題：眼前正在發生什麼、如何發生，以及，人能如何回應。」

比如說，在 Podcast 中魏的觀點為，真實性不限於語言，更包含了 對方選擇透露什麼？隱藏什麼？如何打造自己在他人眼裡的樣貌？要通盤理解這些，嘗試整理對方的內在邏輯，這樣子也算是理解了這個人。

看到最後，我也很想知道，作者寫作之初的那個動機，想要梳理女性殺人犯的樣貌，是否也可以是女性／犯罪者共同的樣貌？

作者補充了另一個女性年長者，在重度長照壓力下殺了丈夫的案件。與林案不同，此案獲得社會與法官的高度同情，除了情有可原之外，也是因為奶奶「偉大、辛苦的母親與妻子」這樣的形象是非常顯而易見的。作者這麼形容，女性不僅要溫良恭儉讓，也只能在熬過所有苦難之後，才能崩潰。這個案子的奶奶是如此，鄧如雯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果僅僅看 林、奶奶、鄧 3 個人的案件，也實在很難歸納出所謂的集體樣貌（某種女性共同墜落的過程？生命議題的相似性？），所以有沒有可能，重要的是去記錄每一個「個人」，累積了更多社會案件書寫之後，或許就有可能成為「每個人」。以及，其實去如實呈現「每個人」自己所講出來的話語，轉達他們的自我詮釋，就是足夠珍貴與重要的了。

一些待看的訪談

對談》理解的艱難：胡慕情與張娟芬談《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 | Openbook閱讀誌

當死刑犯要我用結婚交換她的故事──專訪胡慕情《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 ｜ BIOS monthly

鏡文學也為本書製作了一系列的 Podcast 節目，由作者胡慕情擔任主持，拉出與林案有關的複雜議題，包含精神醫學、死刑存廢、司法制度、非虛構寫作倫理等等，並邀請各領域專家／從業人員來做對談。

特別推薦 EP5＆EP6，前者為作者對於書、節目的總覽，細細交代她在此領域書寫多年的觀察與心得。後者來賓為魏明毅，以諮商師／社工／人類學家多重身分，豐富的實務經驗＆專業的洞察力提供了非常多精彩的觀點，某種程度也點破我自己閱讀中的盲點

很有意思的是，覺得要讀完書＋聽完系列節目才能算是「完成閱讀此書」的整個歷程，這年頭讀者也太難當了吧救命ㄚ

【記者現場｜血是怎麼冷卻的 EP05】對我來說，殺⼈犯或死刑犯，跟⼀般人來比較，並沒有特別複雜

【記者現場｜血是怎麼冷卻的 EP06】她說了三件假的事情，卻讓我們清楚看到一個真實的渴望ft.魏明毅——...

太喜歡 EP5 的內容了，故紀錄部分逐字稿

《血是怎麼冷卻的 EP5》 (Plurk Paste)

作者提出了非常有意思的觀點，現在的她不帶著「理解與預防」這些「進步價值」去靠近與書寫，更想要做到爬梳結構與能動性交織出來的灰色地帶。不管是書寫的人，或是閱讀的人，猶豫與困頓是必須的，一切從探問開始。作者想要做到的是，讓社會願意觀看，不落於粗暴單一的討論。而我的想法是，補完社會安全網或許是不可能的，但永遠保持願意嘗試理解、反思、對應（不一定是改善或不改善）卻是必要的。

非常喜歡後記，果然我在閱讀中所感受到的猶豫、糾結、不安，是作者有意識的選擇。由於書寫充滿疑問，案件也充滿疑問，以及，作者也希望大眾面對社會案件應抱有願意去了解的「疑問」，所以不如就讓「疑問」成為全書的主旋律 實在是漂亮的一手啊慕情！！！這一切都太精采了除了我一度被逼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