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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宮36病房口今日掛著加護病房的標示。梅提墨站在執行官女士蹙眉沉睡的床沿邊。

樞秘院的制服如今換成白袍。總隨意掛在腰帶上的皺摺有些定型，這使他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當然，抹上高級髮油保養也只能僅僅服貼十幾分鐘、無法可治的蓬鬆褐髮本就自然攜帶這個形容詞，不差這一兩道皺摺的添筆。

他剛結束與煙山的通話。地宮被醫療區塊入駐的部分是高級院士們的老巢，位處典廳地下，訊號姑且有個幾格可言。書庫是神聖智識存儲之地，居高；而留在陰影裡鑽研探討的「生命」議題當就自然地向下蟄伏。

煙山需要知道他嫌麻煩的心態嗎──司鐸握著手機如此思考時，螢幕亮起一通未知號碼來電。

他接通，深呼吸一口氣。

「您好，這是樞秘智典議書院誓廳三十六之四辦公室的雅爾刻俄塔司鐸私人電話，如有公事請撥打議廳總機再請當班執事轉接內線，號碼是──」

「雅克。我找你是私事。不必勞煩你的同事們。」

梅提墨陷入沉默。這個世界上應當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他⋯⋯通話對面的這種年輕嗓音理應不認識那個人。

「啊──啊──？沒聽見？那我就繼續了？要是讓廚子知道你想給小蒼蘭下毒，他會在不經意間搞砸你所有的掙扎⋯⋯他當然不會違抗你，他沒想過，但你也知道他那些抱怨習慣。所以勸你還是收斂點。你比較喜歡沒那麼多事情在你控制之外，沒錯吧？」

嗓音透過被峰雪折射又折射的訊號傳進司鐸耳裡，隨意、卻細緻柔韌、如鋼絲暗暗繃緊的話勁由失真覆蓋。握著手機的指節微微發力，梅提墨終於應聲。

「⋯⋯我該怎麼稱呼閣下？」

「阿爾瑪茨維。照著叫、或者叫阿爾瑪都行⋯⋯啊算了，你叫誰都叫閣下，噁心，但算了。前幾天的『招呼』怎麼樣？喜歡嗎？」

梅提墨從未覺得自己這麼狼狽過。不過是心中所想被人測透一般聽聞幾句，模糊到不行的指涉卻被知覺按進明確席位。人稱這叫對號入座。可恥，但他卻無法也不應否認。

他輕嘆一聲。看向打了麻醉一時半刻還不會醒來的芙麗希雅。她毀了一隻手，肘關節粉碎性骨折，還有一些內臟的狀況非常危險。

「感謝閣下關照敝廳的見習生。紙條的部分就一筆勾消吧。您還有什麼指教的話，梅提墨洗耳恭聽。」

「一模一樣、面對威脅還會虛張聲勢。當我是來給你免費送情報的？」

並未直接回答的青年嗓音發出冷笑。梅提墨皺皺眉，替執行官拉上簾子，在沒有探訪必要而不存在任何一張沙發或椅子的病房裡找了張矮櫃權充座位。

「是閣下先說有私事找我。」

「那倒是。我想想從哪開始好⋯⋯對對，例如，」名叫阿爾瑪茨維的青年用與回憶幻覺中毫無二致的質問語氣哼笑，「你還想玩那支破音叉玩多久，雅克？」

梅提墨將手機挪離耳邊些許，皺著眉微微睜眼。

「看來是該受不了了？我晚點去把它回收了，不用謝。反正那東西不特別重要。這就來聊點你想聽的。」

趁著這個空隙，沒給偏科司鐸更多反應時間，不請自來的通話擅自下完結論轉移話題。

「你想知道什麼？你們碧國王室和樞秘院的現況？噢，你對蜘蛛卿是真的忠心。你很怕他。畢竟你自己就是禁閉室常客備取第一名。」阿爾瑪茨維發出形似嘲笑的聲音，「行啊。不過就是支政治片，加一點Ｂ級血腥和都市怪談還有生化危機。主要還是爛政治片。很巧，大部分的爛片都是政治片。」

梅提墨終於將手機貼回耳邊，「⋯⋯閣下的口音聽起來不是本地人，卻對我國生態這麼了解。」

「別試探我，想問就問。」

與一名似乎可以將你從裡到外翻開全部朗誦出聲的對手談話，就算能言善道如雅爾刻俄塔的孩子，也實在感到棘手。惡意很好處置、善意能夠利用。但當對方帶著難以判別比例的惡意來表明更難以計算程度的善意時，梅提墨覺得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類應該都不曉得確切怎樣回應是上策。

他按住腰間那條表面繃滿清麗刺繡的鋼鐵腰帶。

「茨維托克製藥從院士手上拿到的情報，比毒蛋白適應論還嚴重嗎？」

阿爾瑪茨維長長哼聲，聲中帶著笑。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嚴重了。好雅克，情報只晚花侍兩步、線衛一步，」他聽起來絲毫不把與他擁有相近音節名字的家族當一回事，發出難以言喻的稱讚，然後加重了語氣，「我跟你『打招呼』那天，你的論文跟那幾集有擦邊的論文一起進了禁書庫。你的小鳥知道這回事，但這甚至沒被刻意留在他的腦子裡。雅克。他真的很聽你的話，是不是？」

梅提墨將視線從簾子移動向地板。接著聽見阿爾瑪茨維因為這段沉默滿意地發笑。

「來點別的話題好了。我現在是一隻沒有吸血衝動也不畏光的吸血鬼。怎麼樣？是不是跟你們的理想目標很像？」

司鐸又握緊手機。

「此話當真？」

「別想試著抓我，雅克。這不是最重要的──至少對你來說，沒命你也玩不下去，」青年彷彿在通話中搖了搖手指，語氣緩下，「不過首先這支號碼等會打完就會報銷、再者你就算現在衝去誨廳找天才小簧片求救也來不及、第三⋯⋯我看人類的壽命剛剛好，何必貪求只會被留下的宿命與莫名其妙的力量？你們頭上的老東西太貪心，還不如人生志願是退休就去安樂死的蜘蛛卿。」

梅提墨這回深深皺起眉，「⋯⋯樞機是這個意思？」

「那當然。他所求是靜穩之死，而你不知自己向璀燦之生伸出手。」

「閣下稍等，請讓我整理整理思緒⋯⋯」

梅提墨覺得資訊量有些過多，自臨時座位上站起開始踱步。阿爾瑪茨維什麼都說了，卻又像什麼都沒說。他認為自己已經知道夠多，如今卻瞥見不管知道核酸螺旋有幾股、自己都始終未曾著目的死角弘大如夜極天穹。

這個死角之中的某些東西可能很致命。但他始終不曉得那會是什麼，而且他仍考慮不出除了讓阿爾切度──漸進式換血療程第一名完全成功案例・受術代號「小翠鳥」──成為取血素材體以外，能夠確實讓這間病房病號的手足醒來的其他方法。

直到八年前他們已經試過了能想到的所有組合，卻怎樣都像是少了關鍵一角。對面37病房裡的莉茉妮恩・瓦赫馮切──受術代號「小水晶」──至今沉睡如斯。他的瓶頸在八年前就卡死得徹底，直到一年前的那天他看見阿爾切度的血樣與其微微共鳴、然後到幾日前的完美諧振。

穩健求死的樞機不會偏袒他。麻藥退去後的執行官也不會──

「別糾結了，雅克。不論如何你都沒那個美國時間了。」

青年發出殘酷的宣告，語氣卻比先前的嘲諷溫和太多。軟下的語調甚至說與阿爾切度同齡都可信。他沒讓司鐸有空回話般地喃喃發聲。

「說起來不是很能讓我自己妥協，但要將那份『奇跡』給拽出來，還得有你這傢伙在。」

梅提墨思緒還一團亂。就聽見阿爾瑪茨維似乎語帶所思。

「找個時間繼續這場辯論吧，選個我們三個都有點緣的地方，結束一切⋯⋯很快的。你在那之前會知道時間地點。就這樣。掰啦。」

通話失去對象的嘟聲在司鐸耳邊持續了長達幾分鐘，好不容易才被滑開拉門的安娜塔希斯中斷。

「⋯⋯來探病？」梅提墨端出微笑。一如平常。

「來找你。樞機密令。」指揮席遞出一張按有蜘蛛徽印的信。

梅提墨嗯了一聲接下，同平日那樣看似沒心沒肺地晃出拉門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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