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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ʀᴇsᴛᴏʀᴀᴛɪᴏɴ ɪɪ |
𝐄𝐂 ⧫ 列文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19 PM
肩上背著有些份量的米白帆布袋、手臂掛著兩個同款便當袋，這時候的安甯看起來像是某個剛從超市採購完畢的搬運工，手裡捏著一張名片不斷反覆對照的模樣，看起來明顯和這裡不是很熟。
他找到牆邊的木樓梯，試探性踩上一階，不似石塊那樣實心的材質踏起來沒有實感，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彷彿是錯覺——不會斷掉吧——安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包小包，最重的部分便是那幅畫，但是和其他帶框的古典畫作相比又是小巫見大巫，列文經常往這裡搬東西的話，樓梯應該足夠堅固才對。
事實證明安甯的擔心是多餘。
平安無事地來到二樓，門牌上印著與名片相同的名字，表示他找對了地方。安甯鬆了一口氣，試圖空出一隻手來敲門，然而握著名片又扛著畫、手中提著兩個便當袋的人手忙腳亂，像一隻撲騰的蛾，愣是在門外奮鬥了好幾分鐘依然無果。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0 PM
門口傳來了令人困惑的怪聲音。
美麗的天氣，美麗的可以慢慢做工作的日子，美麗的……嗯，混亂的工作室。列文想起來今天是安甯要來拜訪的日子。
木門內幾聲推動和堆放物品的聲響後，屋主轉動門鎖，咿呀一聲開了。他看見被大包小包快壓扁的訪客。
「安……你還好嗎？我差點忘記你要過來，請進。東西我幫你拿。」
事實證明，那道吱嘎響的樓梯只是開胃菜。木製結構為主的房屋內，畫框、畫布、工具盒、藥劑瓶罐、支架與更多乍看難以確認功能的物品張狂地霸佔空間——是的，大概張狂二字形容得較為適切。工作室內有一道可憐的蜿蜒小徑，看上去應該是列文剛才「開闢」的一條。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0 PM
而小徑的尾端陽光明亮。那是有些神奇的畫面：窗邊巨大的工作桌檯與一旁直立的畫架乾乾淨淨。並非那種嶄新的乾淨，此時畫架上有幅正在處理的古畫，工具與耗材散擺在周遭觸手可及之處，未被畫布遮擋住的木架上還有陳舊刮痕與去除不掉的乾涸顏料。
——但沾上畫作的只有向陽面日光纖細的金邊。
金線同樣細膩描繪信步走入這方奇異空間的修復師，他對此處的萬物熟悉無比，自工作檯一側的小桌下撈出兩把座椅，而從安甯那兒接過的便當袋們落在桌面上……他們也只能落在桌面上了，別無他處。
一雙灰眸在日光裡回望，微微透著清澈的藍。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0 PM
「坐這裡吧。」
列文伸手又接過裝有畫作的帆布包，將無措的來訪者也安放進他混亂的小天地裡，先穿戴手套，才去揭開背包、拿出其中的舊畫。
他花了點時間沉默地檢視。緩慢傾斜或旋轉，伸手輕柔碰觸，氣息、笑顏和言語此刻盡數收斂，彷彿眼前之人不是那個印象裡的列文 · 利奇弗爾。
終於他抬起頭，還是日常的那副隨和。
「先吃飯吧？我還沒吃飯。」他這麼說道。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0 PM
「我、我還好唷。」
安甯正維持著抱住便當袋的姿勢，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模樣直面了私下的同事，雖然對方看起來不介意，並友善地替自己分擔了許多，安甯還是覺得臉頰和耳尖隱隱開始升溫。太笨拙了，他想，在踏進工作室的瞬間被裡頭的凌亂程度狠狠震懾。
說是全然的凌亂也不盡然，大概和自己大學時寫論文跑田野調查時的桌面相似，以主人的視角來描述那是亂中有序，從旁人看來大概會更偏向形容那是災難過後的重建過程。然而被如此看待的地方沒有一處是確實有被重建過的，安甯自己的書桌在結束論文後很長一段時間也還是那副模樣，直到搬家。
「這裏......看起來很厲害唷。」
他小心翼翼穿越小徑，盡量不碰到任何東西，坐到椅子上時已經氣喘吁吁，卻不忘對同事露出靦腆的笑。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1 PM
列文檢視畫作時他安靜坐在一旁，好奇地觀察著對方不為自己所知的模樣，柔和乾淨的眼眸在專注的時候似乎能映出畫布上的顏色，也可能是塵埃的折射、陽光、和陰影交疊使然，將青年同畫作般染上不同面貌。
截然不同的氣勢收束之間，安甯恍惚覺得那抹淺淡的藍灰色中央泛起漩渦，將顏料覆蓋下的一切秘密盡收眼底。
畫作修復，本就是一項揭露秘密的工作。
或許是陽光正好，氣氛融洽，他就這麼盯著列文發呆，任由思維發散到自己也未察覺的方向去，直到青年溫和的嗓音將靈魂拉回地面，頗有一種大夢初醒之感。列文已經放下了畫等著自己回應，安甯便假裝若無其事地低頭去搆桌上的便當袋，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擺放，「馬鈴薯肉餡餅、蔬菜、馬鈴薯泥......唔，這個有加迷迭香，不知道你習不習慣。」
「甜湯也有、還有果汁，也是甜的。」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1 PM
「哈，很亂吧，委屈你了。我一開始工作就會把東西都挪得近些，不小心會沒路走。」
被當作餐桌的小桌周圍，列文一面調侃著一面將幾箱物品堆得遠點，總算有了方便起身走動的充裕空間。高大的男子塞進安甯隔壁座位，看見一桌餐點雙眼一亮。
「這難道是安甯你做的？我沒想到這麼豐盛，而且太香了，聞起來就好吃……」
他短暫地合掌垂眼，似是個虔誠者。
「……那我就不客氣享用了！哇，該從什麼開始？」
猶疑一會，他挑了塊餡餅，津津有味吃了起來。若曾聽過利奇弗爾家族，碧國上流社會圈稍有名氣的姓氏，說不定會懷疑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那般出身。他太過溫馴，大多時候皆隨和，對一切都不太挑揀，橘髮少做這身份常見的幹練梳理，只蓬蓬亂翹，平添容易相處的氣息。但他又擁有學識，舉止行為從不出現逾禮粗魯之況。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1 PM
不過這都是他者的揣度，列文本人對此總是淡然帶過。原因其一，他並不是繼承者，也不太過問那些事，他更樂意與他的古物、工具、寵物犬與有興趣的事情度過大部分的時光。
青年吃得很香，對每道餐食都衷心讚美，菜色是常年低溫的雪境家常菜餚，但烹調時間與調味拿捏得好，食材本身的美味和諧地展現、融合。
「雖說是我提的報酬，不過這麼好的餐食完全出乎意料，豐盛又搭配得妥當呢。安甯很喜歡下廚嗎？」
哦，安甯並不知道，有時他忙起來會純靠著蒸馬鈴薯或麵包硬扛過幾天，關在這兒足不出戶。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1 PM
「我知道的，寫論文的時候也這樣。」似乎不能這麼類比，不過安甯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習慣之後看什麼都新鮮，「聽說，對藝術家來說凌亂的環境有助於活躍思考唷。」
青年看見食物立刻明亮的表情讓他覺得有趣，虔誠合掌的模樣更是，似乎無比尊重並嚮往著食物，對下廚者來說也算做是肯定了。
待列文開始進食，安甯才真正感到有些緊張。
做飯途中試過味道，他覺得還在自己的正常發揮水平，並沒有因為吃飯的對象是同事就發生把鹽巴誤認成糖的狀況。不過，在尚未確認對方的口味喜好之前，還是仔細一點好：「怎麼樣，還可以嗎？」
然後就收穫了針對每一道料理的稱讚。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2 PM
這也出乎了安甯的意料。
「喜歡的話好像還好。」覺得臉頰開始隱約發燙，安甯連忙挑了一塊較小的馬鈴薯餡餅小口啃著，聲音有些含糊，「空閒時候會做點吃的，但是也就這樣而已唷。所以如果你當時提出的是更複雜的料理......可能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也就是說列文能夠享用到這樣的食物，完全是他的要求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緣故。
「不過喜歡的話真是太好了。」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2 PM
「寫論文也是這樣。」他用力點頭。
「畢竟這裡不是對外開放參觀的場所，自用就沒介意太多。至於會不會刺激思考……這兒就沒有整齊過，我真不知道，哈。」
這裡從他求學時就長得如此，只有日漸增多物件的跡象。談話空隙裡他又吃掉好幾個餡餅。
「老實說我以為你會買外食的。我很喜歡這類家常料理，今天吃這麼好，工作都更有動力了。」
「哦對了，工作。」列文喝了口果汁，「表面有些污漬和霉痕，顏料也有些龜裂開或斑駁的問題，我會先處理表面，看看最上層的圖畫。底下確實有覆蓋住什麼，只能慢慢一層一層來。」
「大概是這樣。」
餡餅被他吃掉了一大半。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2 PM
「我本來想過買外食的......好像自己做的話會有點不好意思。」
列文表現出來的情緒很平和，安甯也就漸漸地鬆弛下來，想著私下和同事見面相處或許沒有想像中那麼令人緊張，雙手撐在臉頰邊看對方進食。作為下廚的那一方，自己做出來的食物被充滿喜悅地吃掉無疑是很大的肯定，而且——
太像大狗狗了吧，吃東西的模樣。
目不轉睛地盯著列文吃東西，在餡餅漸漸消失之後又覺得幸好因為拿捏不準對方的食量多做了一些，馬鈴薯是很能累積飽足感的食物吧，他想，在對方提及今日的重點時才回過神，「先處理最上層沒有問題的，我不清楚這些，都聽你的吧。」
安甯看了看被放在不遠處、明亮燈光下依然顯得黯淡的畫，又回過頭朝自己的嘴角比劃兩下，「你需要紙巾嗎？」
真的好像需要洗臉的大狗狗。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2 PM
看著安甯差不多停下進食動作，列文果斷了結剩下的少許食物，美滋滋地整理餐盒與餐具。
「謝謝招待——噢，我需要一張，謝謝。」
大狗狗，噢不是，列文乖乖接了紙巾擦臉，手指也細細擦過，最後又折起來擦乾淨桌面。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3 PM
「好，可以工作！」青年站起身，稍微動了動伸展身子，「安甯在哪看都沒問題，小心藥劑們就好了，打翻比較麻煩。」
他多找了一雙手套遞給安甯，自己戴好一雙，可調節式桌燈開啟、彎近桌面中央，兩三個瓷碗列於側，外加一小盆清水，幾支筆刷。
「嗯好，開始了。」
先將畫框取下，用小吹風機的最弱風吹走表層浮灰，羊毛刷再多掃一回，拿取一罐溶液倒入小碗，棉花棒沾取，打圓式在畫布上小範圍揉開。
一片金黃色的樹葉浮現。原本是風中的一片葉子，浮出秋日透過的光，隨後長出更多的樹葉，樹木愈長愈大，陽光穿行，在空氣中浮現光束，枝椏蔓生。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3 PM
乖乖地接過手套，安甯戴上後又拿出筆記本與鋼筆，有些彆扭地嘗試手感——手套偏厚、握著筆有些滑，書寫的時候施力感陌生——他又想脫掉了，但是在別人的地盤得聽話，便按捺著不適應將椅子搬到列文旁邊、不影響對方動作的位置。
「那我、我不打擾你。」小聲地應了一聲，列文開始工作之後筆記書寫也隨之展開，在空白頁上詳盡記錄著每一個相連步驟，拂掃、溶解、揉合、最終形成另一副光景。
安甯在畫布一角的原貌被揭開後稍微停頓，或許是沒有預料黴斑之下是如此璀璨生機的模樣，也可能就是沒有任何想像，真正窺探之後才更顯得驚艷。
「能知道這幅畫有多久歷史嗎？」他一時忘記自己的保證，脫口將疑問說了出來。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3 PM
「……你其實能說話，只不過我會回答得慢點。」也不確定此刻安甯的視線在不在自己身上，列文仍處於垂首工作的姿勢，搖了搖頭表達自己的不介意，「目前不會太影響我。」
他拿出抽屜裡的口罩戴上，隔絕部分有機溶液的揮發物，也避免自己說話時難免會產生的些許唾液弄髒畫作。不過這回他沒有多拿一個。列文其實忘了告訴安甯只要觸摸畫布時戴手套就行，但他沒有察覺對方的反應。
「純風景畫大約在十八世紀才開始盛行，更之前的畫作通常有人物主角，或也不是以某一植物為重點描繪對象……嗯，顏料狀況的話我猜想不會超過兩百年太多，十九世紀？詳細定年需要儀器，目前我只能大致判斷。」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3 PM
那棵金黃的大樹就這麼在汙痕與斑駁裡生了出來，陽光同時於兩個世界明媚，細膩的金黃綴在每一絲光芒的落處，圈繞枝椏，勾勒葉緣，一隻鑲上金色紋理的蛾停留在高處的細枝幹。
牠旁邊有一處裂紋，在牠所在之處和主幹相連的枝葉中央。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3 PM
安甯點點頭，沒察覺列文的視線並不在這裡，那也沒關係，他的注意力已經被逐漸揭露的畫作吸引，手中抄寫關於年份資訊的動作也停滯下來。
畫布中尚有幾塊還未清除的痕跡，顯得底下金燦的枝葉景色若隱若現，像幾塊遺失拼片的拼圖，無從一眼明晰全貌。
金線細細描摹那蛾的鱗翅紋絡，乍看像是被光暈籠罩，又似乎纏在樹上，展著翅垂死。
幾股反胃感突然上湧，安甯立刻移開目光，按了按眼角顯得有些焦慮，視線在凌亂的工作室裡胡亂飄移。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4 PM
腦中幾縷思緒聚集，無法很好地轉譯成話語，只好故作鎮定地回應道，「十九世紀......十九世紀就不是外婆畫的。」
他重新去看那隻蛾，覺得雙翅似乎展得比剛才更開了。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4 PM
工作室就兩人，只是手腳變換動作時布料摩擦的聲響也能聽見，列文注意到安甯的記錄動作暫停，人靠了過來，但沒有抬頭的修復師錯過了對方短暫的難受。待他的目光離開畫布，安甯金色的眼眸已重新落回桌上來。
「這一層差不多了，繼續嗎？」他履行著當初約定，每階段隨時確認是否繼續進行。
「再往下就是著手去除油彩。這一處有開裂，」手指虛點了點那處小小的裂口，「是表層顏料裂開來，畫布本身沒有破。我觀察了一下，這層顏料和下一層之間大概有時間差，我想是可以除下來的。」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4 PM
語畢，他去旁邊的箱子裡翻找一頓，撈出台相機，又把畫布固定上畫架，喬好光線。
「工作習慣。你需要拍嗎？或是我將照片發給你一份。」
喀嚓，喀嚓。他多按了幾回快門。
「……你對這畫沒有印象嗎？是外婆的收藏？」
相機後露出一雙淺眸，目光平靜，只是詢問。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4 PM
「誒，動作好快。我還以為要好幾天。」
列文沒有提起那隻蛾，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將心裡異樣的直覺壓抑回去，將注意力放在當下的重點。順著對方的指尖凝視畫布上的小裂口，安甯消化著他的解釋，終於理解列文的意思是目前看到的璀璨秋樹並不是畫作最原始的模樣，層疊的顏料之下還藏有其他的東西。
和他自己原先的猜測基本符合。
「照片、發一份給我好了，麻煩你。」安甯看著他擺弄畫架，凝滯的、不舒坦的感受再一次傳遍四肢，他脫下手套搓了搓臉，突兀地從座椅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沒有帶傘。今天不會下雨的。」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5 PM
窗外藍天乍看之下只有稀疏幾片雲，半拉的窗簾遮擋不住陽光，撒在工作室中將一切鍍上光暈，安甯卻閉上嘴，覺得空氣凝滯成逃離不了的嚴寒。
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嗎？列文的問題又是什麼？
他茫然地看了看一旁還等待自己回答的同事，被那雙原先覺得透亮好看的淺色雙眼嚇得一陣激靈，裡頭沒有溫度、沒有情感、像一塊未添油彩的畫布，像凜冬，像今天不可能會落下的大雨。
「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麼？」安甯覺得自己發出的聲音非常陌生。
他腳步一退，本能地往照不到陽光的方向縮了過去。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5 PM
「……嗯？」列文本能地發出短促困惑的一個音節。
今天下雨嗎？
陽光落至淡粉的長髮，像鱗粉般，在靜止的幾秒閃動微光。今天看起來可不下雨的。
「安甯？」
一雙金色的杏圓眼似漫出了恐慌——他不確定，因為安甯撞到了桌子，並直接把自己塞進工作桌底下，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滿桌瓶罐喀啦喀啦晃著。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5 PM
他還以為是自己戴了口罩，聲音不清楚造成的。可這並不會造成好端端一個人突然塞進角落裡吧。他默了默，拔下手套，繞到桌子藏著人的一側。他的訪客縮在陰影深處，看不見臉。
你怎麼了、沒有下雨、我嚇到你了嗎、沒事吧、我有傘、你還好嗎。字詞在舌尖，卻逐一被嚥回。
列文只是將手掌覆上蒼白的手背，緩慢地，指腹輕點，再放上，後是指節，掌根，掌心。
「……嘿。」
然後他說。
「我在這。」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5 PM
他淺皺著眉幾欲乾嘔，死命咬著牙關克制，恐慌有時候來得毫無道理，躲到桌底是沒有來得及思考就做出的本能反應，而其後的其他舉措都必須小心翼翼、以避免造成更大的混亂。是的，混亂，一切都混亂極了。
木頭桌腳被他緊緊握住，肌肉緊繃幾乎抽筋，疼痛使安甯的腦袋稍微清醒，這才有些費力地抬眸找尋焦距，最後在一片淚光模糊中好不容易看見淺色的眼睛。
在另一隻手覆蓋過來的瞬間，安甯狠狠地抖了一下。
他張開嘴吐出幾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想道歉也想解釋，卻見口罩下面部肌肉動了動，清朗的嗓音穿透惱人的耳鳴聲傳了進來，卻不似自己認知裡的語言，而是某種更加遙遠的、無從辨別方位的問句。
「對不起，今天真的、真的不會下雨。」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5 PM
適合去踏青。
安甯不知道這句話自己說出來了沒有，但是道歉一出口似乎世界就安靜下來，列文沒有繼續說話——也不是很確定剛才對方說的是什麼——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被看著，因為安甯罕見地率先移開了視線。
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減弱，暖黃褪色成棕，他才終於覺得好些，只有眼窩漲痛得像是好幾晚沒有闔眼。然後他發現列文的手還在那裡，而自己的手因為僵硬太久已經麻了。
希望列文可以再說點什麼。安甯不太厚道地偷偷想著，太安靜了。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5 PM
蓬鬆的橘髮打亂光線落在地面的界線，青年自顧自在原地坐下，身高導致他的腦袋必須抵著桌板下方，脊背也弓起來，一副硬塞進這小空間的模樣。他喬了喬位置，大半個人還在桌外，陽光被身影擋住，剩下點幾個縫隙漏入的微弱光點，像螢火，或星光，或樹葉間墜落的光斑，很安靜，很安靜。
溫暖厚實的手掌有粗粗的繭，逐漸規律地緩緩拍動，力道不重，不過隨時能揮開來的輕柔。
「……抱歉啦，這裡有點狗毛的說。」
他開了一個更奇怪的話題，不重要，無關聯，自說自話，甚至也不知道安甯有沒有聽到。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6 PM
「我家的狗不怎麼能來工作室，你知道的，這裡亂得沒地方給他玩，況且玩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摔了東西。不過偶爾會讓他來一會，所以地板上有一點點狗毛。」
地板其實並不髒。列文養的狗是黃金獵犬，毛色淺，在地面上更不顯眼。他們像說悄悄話的孩子，藏在更適合犬隻爬進來的桌洞，說一點亂七八糟的小事，現在沒有狗，沒有下雨，沒有傘，也都沒有關係。
青年低低哼起
歌
。歌詞聽不清晰，即使他爬進來開始說話時有拉掉口罩。音節含混在一起，也可能是他不記得歌詞。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6 PM
列文擠進來的時候安甯又向後蜷縮，身子一動才想起這裡是對方的工作室，自己才是那個橫衝直撞的入侵者。
他於是給列文讓了點位子，然而手握在桌角，說是讓位也確實有些徒勞，只好屈膝將自己單手抱成一顆繭，只留著雙眼朝外偷偷看去。
溫柔的同事開始說起他的狗。
列文說得很隨性，似乎是想到什麼就說、也沒讓安甯回應，所以他聽得越來越認真，焦慮被緩和平穩的嗓音洗刷得僅剩零星的頑固舊污，然而安甯不太在乎了，至少當下這個片刻，地板上的狗毛甚至比那些斑點還要多。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6 PM
「我想看你的狗。」
他小聲地說。
列文沒有回應，或許是沒有聽見，或許安甯根本沒說出口。接著他開始唱歌，含糊且隨性，感覺沒有經過太多次的練習——為什麼突然唱歌呢——安甯有些困惑，但是不妨礙他的專注被延續，像是視線之外另一個逐漸浮現的定錨，將撲騰的人穩固地接回地上。
這裡的有一點狗毛的地上。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6 PM
列文沒唱完整首歌，哼到一半就漸停了，他收回手，支在一側臉頰，肘抵住盤坐的腿，沒解釋自己的行為，只是咧嘴，露出燦爛的笑。
那雙金色的眼睛盯著他。那是神奇的色彩，但凡一點光線，映在虹膜上便有發亮般的幻象，環境明亮時如燈，暗時更類似金屬色澤。他很輕鬆地覺知到了，此刻安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方才那些話不全然算說給對方聽的。無所謂的生活分享，和歌詞不明的歌，少聽了哪一句都不會造成他們同事、委託人、主人與訪客任一關係的出錯或尷尬，只是朋友似的安撫性地舉動，持續製造聲響打散逐漸沉默中會逐漸凝聚的——
——他不曉得是凝聚什麼。類似恐慌，或巨獸之影，看不見的深淵。
「能問你怎麼了嗎？」
他還是那麼隨意的狀態，像這位同事兼訪客突如其來的怪異行徑絲毫沒帶來驚嚇或冒犯。
「不好解釋的話就算了，沒關係。」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6 PM
「對不起。」
面對列文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在道歉。
安甯想從桌子下鑽出來，身子剛動便聽見疑問，於是又乖乖地坐了回去。解釋自己的病症不難，難的是描述究竟看見了什麼，他原想順著台階附和說算了，又覺得這樣似乎很不負責任，縮回的雙手絞在一起、指甲摳在掌心直到有些破皮，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就是看到一點不是很舒服的東西吧。」
「我有時候會聽見幻聽、你知道幻聽嗎？就是不存在的聲音，祂問我帶傘了沒有。」
「通常我不會理祂的，剛才沒有反應過來......」
「可能這裡太悶，誒，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裡很好。」
他歪了歪頭，將半張臉埋回膝蓋，視線從列文的眼睛移到不遠處放置畫作的地方，「那幅畫讓我不太舒服，我們今天可以先到這裡嗎？」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7 PM
發作之後會有小段時間的恍神，方才來不及感知的疲憊此時漸漸地追上身體，急需補充糖分和碳水......剛才的午餐還有剩嗎，他有些突兀地想。沒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了，下次還是做點馬鈴薯蘑菇鹹派吧。
如果列文還願意有下次的話。
「你剛才唱歌很好聽。」終於從桌底下笨拙地鑽了出來，安甯的辮子已經散得有些凌亂。他不是很在意，用手指胡亂梳了梳，抬眸往陽光淌來的方向看去——
厚重的雲層積得像雪，好像要下雨了。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7 PM
「……這樣啊，我知道了。」
畢竟自己聽不到，列文似懂非懂地點頭。
「那麼今天先休息吧，時候也不早了。」
眼見安甯爬出桌底，列文也挪了挪自己，然後「哐」一聲，實實在在地撞了沉重的木桌一下。
「嘶……你說唱歌嗎？我自己沒事才會哼哼歌的，還真不知道唱得怎麼樣，多謝……唉唷。」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7 PM
他蹲在離開桌板範圍的地面上揉發疼的腦袋，另一手撿起幾支遭殃滾落下來的筆，好消息是他的藥水罐有蓋上蓋子，也足夠沉重，沒有滾落下地，不然就不是撿撿東西的問題了。將筆插進等會要整桶拿去清洗的水桶後，他抬起頭。
壞消息，要下雨了。
「不會吧，還真的下？」
他走到窗前，看清楚了窗外真是厚重的積雨雲，反手就按下除濕機開關。
「那裡有傘，」轉過身，他背靠著玻璃，雨前的潮濕與除濕機微弱的運作聲使這個空間有些悶，列文伸手指向門，「你可以拿去用的。」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7 PM
結實的撞擊聲讓安甯嚇了一跳，傻愣愣地瞪著蹲在桌前的青年。
他的手還維持在梳理頭髮的姿勢，拆開一邊的辮子狼狽地披在肩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去看對方的頭——看不到，太高了，列文已經站起來了——他癟了癟嘴，將辮子綁好之後就去收拾便當盒和帆布袋，最後試探地朝畫架上的畫看去一眼。
「那個......先放這裡嗎？」
他還會幫自己修畫的吧。安甯想，小心地拿起一把最小的傘。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8 PM
「嗯哼，放這，帶來帶去太累了。」他理所當然地說，「你確認要過來的時間再發給我……下次我會整理乾淨一點的！」
僅存的陽光也被烏雲拆吃入腹，故當列文回頭時，原先窗邊有的那片明媚像被囚禁般，揉捏皺折進一方扁平囚籠，孤單而突兀地靠著畫架。一道裂口落於其上，像猝不及防的第一滴雨，或，他想，更像大塊碎玻璃割下的傷口。
他收回視線，落到金棕色的目光裡。
「路上小心，別淋雨了。」
木樓梯吱嘎吱嘎地送別到訪之人。另一青年佇立最上階，擺手笑了笑，門邊的燈在此時亮起，為橙色的髮鍍上些許金線。
而後街邊的燈次第點亮。
𝐄𝐂 ⧫ 列文
@Levin_Retriever
Tue, Apr 23, 2024 4:28 PM
人親手打造一盞光明，從此得以行於太陽沉落之後，烏雲蔽日之時，黑暗未知之境。人亦打造屋簷，打造傘。
而得以無懼將落的雨前行。
▋I ▋安甯👁️
@moth111
Tue, Apr 23, 2024 4: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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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牆邊的木樓梯，試探性踩上一階，不似石塊那樣實心的材質踏起來沒有實感，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彷彿是錯覺——不會斷掉吧——安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包小包，最重的部分便是那幅畫，但是和其他帶框的古典畫作相比又是小巫見大巫，列文經常往這裡搬東西的話，樓梯應該足夠堅固才對。
事實證明安甯的擔心是多餘。
平安無事地來到二樓，門牌上印著與名片相同的名字，表示他找對了地方。安甯鬆了一口氣，試圖空出一隻手來敲門，然而握著名片又扛著畫、手中提著兩個便當袋的人手忙腳亂，像一隻撲騰的蛾，愣是在門外奮鬥了好幾分鐘依然無果。
門口傳來了令人困惑的怪聲音。
美麗的天氣，美麗的可以慢慢做工作的日子，美麗的……嗯，混亂的工作室。列文想起來今天是安甯要來拜訪的日子。
木門內幾聲推動和堆放物品的聲響後，屋主轉動門鎖，咿呀一聲開了。他看見被大包小包快壓扁的訪客。
「安……你還好嗎？我差點忘記你要過來，請進。東西我幫你拿。」
事實證明，那道吱嘎響的樓梯只是開胃菜。木製結構為主的房屋內，畫框、畫布、工具盒、藥劑瓶罐、支架與更多乍看難以確認功能的物品張狂地霸佔空間——是的，大概張狂二字形容得較為適切。工作室內有一道可憐的蜿蜒小徑，看上去應該是列文剛才「開闢」的一條。
——但沾上畫作的只有向陽面日光纖細的金邊。
金線同樣細膩描繪信步走入這方奇異空間的修復師，他對此處的萬物熟悉無比，自工作檯一側的小桌下撈出兩把座椅，而從安甯那兒接過的便當袋們落在桌面上……他們也只能落在桌面上了，別無他處。
一雙灰眸在日光裡回望，微微透著清澈的藍。
列文伸手又接過裝有畫作的帆布包，將無措的來訪者也安放進他混亂的小天地裡，先穿戴手套，才去揭開背包、拿出其中的舊畫。
他花了點時間沉默地檢視。緩慢傾斜或旋轉，伸手輕柔碰觸，氣息、笑顏和言語此刻盡數收斂，彷彿眼前之人不是那個印象裡的列文 · 利奇弗爾。
終於他抬起頭，還是日常的那副隨和。
「先吃飯吧？我還沒吃飯。」他這麼說道。
安甯正維持著抱住便當袋的姿勢，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模樣直面了私下的同事，雖然對方看起來不介意，並友善地替自己分擔了許多，安甯還是覺得臉頰和耳尖隱隱開始升溫。太笨拙了，他想，在踏進工作室的瞬間被裡頭的凌亂程度狠狠震懾。
說是全然的凌亂也不盡然，大概和自己大學時寫論文跑田野調查時的桌面相似，以主人的視角來描述那是亂中有序，從旁人看來大概會更偏向形容那是災難過後的重建過程。然而被如此看待的地方沒有一處是確實有被重建過的，安甯自己的書桌在結束論文後很長一段時間也還是那副模樣，直到搬家。
「這裏......看起來很厲害唷。」
他小心翼翼穿越小徑，盡量不碰到任何東西，坐到椅子上時已經氣喘吁吁，卻不忘對同事露出靦腆的笑。
截然不同的氣勢收束之間，安甯恍惚覺得那抹淺淡的藍灰色中央泛起漩渦，將顏料覆蓋下的一切秘密盡收眼底。
畫作修復，本就是一項揭露秘密的工作。
或許是陽光正好，氣氛融洽，他就這麼盯著列文發呆，任由思維發散到自己也未察覺的方向去，直到青年溫和的嗓音將靈魂拉回地面，頗有一種大夢初醒之感。列文已經放下了畫等著自己回應，安甯便假裝若無其事地低頭去搆桌上的便當袋，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擺放，「馬鈴薯肉餡餅、蔬菜、馬鈴薯泥......唔，這個有加迷迭香，不知道你習不習慣。」
「甜湯也有、還有果汁，也是甜的。」
「哈，很亂吧，委屈你了。我一開始工作就會把東西都挪得近些，不小心會沒路走。」
被當作餐桌的小桌周圍，列文一面調侃著一面將幾箱物品堆得遠點，總算有了方便起身走動的充裕空間。高大的男子塞進安甯隔壁座位，看見一桌餐點雙眼一亮。
「這難道是安甯你做的？我沒想到這麼豐盛，而且太香了，聞起來就好吃……」
他短暫地合掌垂眼，似是個虔誠者。
「……那我就不客氣享用了！哇，該從什麼開始？」
猶疑一會，他挑了塊餡餅，津津有味吃了起來。若曾聽過利奇弗爾家族，碧國上流社會圈稍有名氣的姓氏，說不定會懷疑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那般出身。他太過溫馴，大多時候皆隨和，對一切都不太挑揀，橘髮少做這身份常見的幹練梳理，只蓬蓬亂翹，平添容易相處的氣息。但他又擁有學識，舉止行為從不出現逾禮粗魯之況。
青年吃得很香，對每道餐食都衷心讚美，菜色是常年低溫的雪境家常菜餚，但烹調時間與調味拿捏得好，食材本身的美味和諧地展現、融合。
「雖說是我提的報酬，不過這麼好的餐食完全出乎意料，豐盛又搭配得妥當呢。安甯很喜歡下廚嗎？」
哦，安甯並不知道，有時他忙起來會純靠著蒸馬鈴薯或麵包硬扛過幾天，關在這兒足不出戶。
青年看見食物立刻明亮的表情讓他覺得有趣，虔誠合掌的模樣更是，似乎無比尊重並嚮往著食物，對下廚者來說也算做是肯定了。
待列文開始進食，安甯才真正感到有些緊張。
做飯途中試過味道，他覺得還在自己的正常發揮水平，並沒有因為吃飯的對象是同事就發生把鹽巴誤認成糖的狀況。不過，在尚未確認對方的口味喜好之前，還是仔細一點好：「怎麼樣，還可以嗎？」
然後就收穫了針對每一道料理的稱讚。
「喜歡的話好像還好。」覺得臉頰開始隱約發燙，安甯連忙挑了一塊較小的馬鈴薯餡餅小口啃著，聲音有些含糊，「空閒時候會做點吃的，但是也就這樣而已唷。所以如果你當時提出的是更複雜的料理......可能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也就是說列文能夠享用到這樣的食物，完全是他的要求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緣故。
「不過喜歡的話真是太好了。」
「寫論文也是這樣。」他用力點頭。
「畢竟這裡不是對外開放參觀的場所，自用就沒介意太多。至於會不會刺激思考……這兒就沒有整齊過，我真不知道，哈。」
這裡從他求學時就長得如此，只有日漸增多物件的跡象。談話空隙裡他又吃掉好幾個餡餅。
「老實說我以為你會買外食的。我很喜歡這類家常料理，今天吃這麼好，工作都更有動力了。」
「哦對了，工作。」列文喝了口果汁，「表面有些污漬和霉痕，顏料也有些龜裂開或斑駁的問題，我會先處理表面，看看最上層的圖畫。底下確實有覆蓋住什麼，只能慢慢一層一層來。」
「大概是這樣。」
餡餅被他吃掉了一大半。
列文表現出來的情緒很平和，安甯也就漸漸地鬆弛下來，想著私下和同事見面相處或許沒有想像中那麼令人緊張，雙手撐在臉頰邊看對方進食。作為下廚的那一方，自己做出來的食物被充滿喜悅地吃掉無疑是很大的肯定，而且——
太像大狗狗了吧，吃東西的模樣。
目不轉睛地盯著列文吃東西，在餡餅漸漸消失之後又覺得幸好因為拿捏不準對方的食量多做了一些，馬鈴薯是很能累積飽足感的食物吧，他想，在對方提及今日的重點時才回過神，「先處理最上層沒有問題的，我不清楚這些，都聽你的吧。」
安甯看了看被放在不遠處、明亮燈光下依然顯得黯淡的畫，又回過頭朝自己的嘴角比劃兩下，「你需要紙巾嗎？」
真的好像需要洗臉的大狗狗。
「謝謝招待——噢，我需要一張，謝謝。」
大狗狗，噢不是，列文乖乖接了紙巾擦臉，手指也細細擦過，最後又折起來擦乾淨桌面。
他多找了一雙手套遞給安甯，自己戴好一雙，可調節式桌燈開啟、彎近桌面中央，兩三個瓷碗列於側，外加一小盆清水，幾支筆刷。
「嗯好，開始了。」
先將畫框取下，用小吹風機的最弱風吹走表層浮灰，羊毛刷再多掃一回，拿取一罐溶液倒入小碗，棉花棒沾取，打圓式在畫布上小範圍揉開。
一片金黃色的樹葉浮現。原本是風中的一片葉子，浮出秋日透過的光，隨後長出更多的樹葉，樹木愈長愈大，陽光穿行，在空氣中浮現光束，枝椏蔓生。
「那我、我不打擾你。」小聲地應了一聲，列文開始工作之後筆記書寫也隨之展開，在空白頁上詳盡記錄著每一個相連步驟，拂掃、溶解、揉合、最終形成另一副光景。
安甯在畫布一角的原貌被揭開後稍微停頓，或許是沒有預料黴斑之下是如此璀璨生機的模樣，也可能就是沒有任何想像，真正窺探之後才更顯得驚艷。
「能知道這幅畫有多久歷史嗎？」他一時忘記自己的保證，脫口將疑問說了出來。
「……你其實能說話，只不過我會回答得慢點。」也不確定此刻安甯的視線在不在自己身上，列文仍處於垂首工作的姿勢，搖了搖頭表達自己的不介意，「目前不會太影響我。」
他拿出抽屜裡的口罩戴上，隔絕部分有機溶液的揮發物，也避免自己說話時難免會產生的些許唾液弄髒畫作。不過這回他沒有多拿一個。列文其實忘了告訴安甯只要觸摸畫布時戴手套就行，但他沒有察覺對方的反應。
「純風景畫大約在十八世紀才開始盛行，更之前的畫作通常有人物主角，或也不是以某一植物為重點描繪對象……嗯，顏料狀況的話我猜想不會超過兩百年太多，十九世紀？詳細定年需要儀器，目前我只能大致判斷。」
牠旁邊有一處裂紋，在牠所在之處和主幹相連的枝葉中央。
畫布中尚有幾塊還未清除的痕跡，顯得底下金燦的枝葉景色若隱若現，像幾塊遺失拼片的拼圖，無從一眼明晰全貌。
金線細細描摹那蛾的鱗翅紋絡，乍看像是被光暈籠罩，又似乎纏在樹上，展著翅垂死。
幾股反胃感突然上湧，安甯立刻移開目光，按了按眼角顯得有些焦慮，視線在凌亂的工作室裡胡亂飄移。
他重新去看那隻蛾，覺得雙翅似乎展得比剛才更開了。
工作室就兩人，只是手腳變換動作時布料摩擦的聲響也能聽見，列文注意到安甯的記錄動作暫停，人靠了過來，但沒有抬頭的修復師錯過了對方短暫的難受。待他的目光離開畫布，安甯金色的眼眸已重新落回桌上來。
「這一層差不多了，繼續嗎？」他履行著當初約定，每階段隨時確認是否繼續進行。
「再往下就是著手去除油彩。這一處有開裂，」手指虛點了點那處小小的裂口，「是表層顏料裂開來，畫布本身沒有破。我觀察了一下，這層顏料和下一層之間大概有時間差，我想是可以除下來的。」
「工作習慣。你需要拍嗎？或是我將照片發給你一份。」
喀嚓，喀嚓。他多按了幾回快門。
「……你對這畫沒有印象嗎？是外婆的收藏？」
相機後露出一雙淺眸，目光平靜，只是詢問。
列文沒有提起那隻蛾，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將心裡異樣的直覺壓抑回去，將注意力放在當下的重點。順著對方的指尖凝視畫布上的小裂口，安甯消化著他的解釋，終於理解列文的意思是目前看到的璀璨秋樹並不是畫作最原始的模樣，層疊的顏料之下還藏有其他的東西。
和他自己原先的猜測基本符合。
「照片、發一份給我好了，麻煩你。」安甯看著他擺弄畫架，凝滯的、不舒坦的感受再一次傳遍四肢，他脫下手套搓了搓臉，突兀地從座椅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沒有帶傘。今天不會下雨的。」
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嗎？列文的問題又是什麼？
他茫然地看了看一旁還等待自己回答的同事，被那雙原先覺得透亮好看的淺色雙眼嚇得一陣激靈，裡頭沒有溫度、沒有情感、像一塊未添油彩的畫布，像凜冬，像今天不可能會落下的大雨。
「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麼？」安甯覺得自己發出的聲音非常陌生。
他腳步一退，本能地往照不到陽光的方向縮了過去。
「……嗯？」列文本能地發出短促困惑的一個音節。
今天下雨嗎？
陽光落至淡粉的長髮，像鱗粉般，在靜止的幾秒閃動微光。今天看起來可不下雨的。
「安甯？」
一雙金色的杏圓眼似漫出了恐慌——他不確定，因為安甯撞到了桌子，並直接把自己塞進工作桌底下，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滿桌瓶罐喀啦喀啦晃著。
你怎麼了、沒有下雨、我嚇到你了嗎、沒事吧、我有傘、你還好嗎。字詞在舌尖，卻逐一被嚥回。
列文只是將手掌覆上蒼白的手背，緩慢地，指腹輕點，再放上，後是指節，掌根，掌心。
「……嘿。」
然後他說。
「我在這。」
木頭桌腳被他緊緊握住，肌肉緊繃幾乎抽筋，疼痛使安甯的腦袋稍微清醒，這才有些費力地抬眸找尋焦距，最後在一片淚光模糊中好不容易看見淺色的眼睛。
在另一隻手覆蓋過來的瞬間，安甯狠狠地抖了一下。
他張開嘴吐出幾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想道歉也想解釋，卻見口罩下面部肌肉動了動，清朗的嗓音穿透惱人的耳鳴聲傳了進來，卻不似自己認知裡的語言，而是某種更加遙遠的、無從辨別方位的問句。
「對不起，今天真的、真的不會下雨。」
安甯不知道這句話自己說出來了沒有，但是道歉一出口似乎世界就安靜下來，列文沒有繼續說話——也不是很確定剛才對方說的是什麼——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被看著，因為安甯罕見地率先移開了視線。
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減弱，暖黃褪色成棕，他才終於覺得好些，只有眼窩漲痛得像是好幾晚沒有闔眼。然後他發現列文的手還在那裡，而自己的手因為僵硬太久已經麻了。
希望列文可以再說點什麼。安甯不太厚道地偷偷想著，太安靜了。
蓬鬆的橘髮打亂光線落在地面的界線，青年自顧自在原地坐下，身高導致他的腦袋必須抵著桌板下方，脊背也弓起來，一副硬塞進這小空間的模樣。他喬了喬位置，大半個人還在桌外，陽光被身影擋住，剩下點幾個縫隙漏入的微弱光點，像螢火，或星光，或樹葉間墜落的光斑，很安靜，很安靜。
溫暖厚實的手掌有粗粗的繭，逐漸規律地緩緩拍動，力道不重，不過隨時能揮開來的輕柔。
「……抱歉啦，這裡有點狗毛的說。」
他開了一個更奇怪的話題，不重要，無關聯，自說自話，甚至也不知道安甯有沒有聽到。
地板其實並不髒。列文養的狗是黃金獵犬，毛色淺，在地面上更不顯眼。他們像說悄悄話的孩子，藏在更適合犬隻爬進來的桌洞，說一點亂七八糟的小事，現在沒有狗，沒有下雨，沒有傘，也都沒有關係。
青年低低哼起歌。歌詞聽不清晰，即使他爬進來開始說話時有拉掉口罩。音節含混在一起，也可能是他不記得歌詞。
他於是給列文讓了點位子，然而手握在桌角，說是讓位也確實有些徒勞，只好屈膝將自己單手抱成一顆繭，只留著雙眼朝外偷偷看去。
溫柔的同事開始說起他的狗。
列文說得很隨性，似乎是想到什麼就說、也沒讓安甯回應，所以他聽得越來越認真，焦慮被緩和平穩的嗓音洗刷得僅剩零星的頑固舊污，然而安甯不太在乎了，至少當下這個片刻，地板上的狗毛甚至比那些斑點還要多。
他小聲地說。
列文沒有回應，或許是沒有聽見，或許安甯根本沒說出口。接著他開始唱歌，含糊且隨性，感覺沒有經過太多次的練習——為什麼突然唱歌呢——安甯有些困惑，但是不妨礙他的專注被延續，像是視線之外另一個逐漸浮現的定錨，將撲騰的人穩固地接回地上。
這裡的有一點狗毛的地上。
那雙金色的眼睛盯著他。那是神奇的色彩，但凡一點光線，映在虹膜上便有發亮般的幻象，環境明亮時如燈，暗時更類似金屬色澤。他很輕鬆地覺知到了，此刻安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方才那些話不全然算說給對方聽的。無所謂的生活分享，和歌詞不明的歌，少聽了哪一句都不會造成他們同事、委託人、主人與訪客任一關係的出錯或尷尬，只是朋友似的安撫性地舉動，持續製造聲響打散逐漸沉默中會逐漸凝聚的——
——他不曉得是凝聚什麼。類似恐慌，或巨獸之影，看不見的深淵。
「能問你怎麼了嗎？」
他還是那麼隨意的狀態，像這位同事兼訪客突如其來的怪異行徑絲毫沒帶來驚嚇或冒犯。
「不好解釋的話就算了，沒關係。」
面對列文的時候他好像一直在道歉。
安甯想從桌子下鑽出來，身子剛動便聽見疑問，於是又乖乖地坐了回去。解釋自己的病症不難，難的是描述究竟看見了什麼，他原想順著台階附和說算了，又覺得這樣似乎很不負責任，縮回的雙手絞在一起、指甲摳在掌心直到有些破皮，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就是看到一點不是很舒服的東西吧。」
「我有時候會聽見幻聽、你知道幻聽嗎？就是不存在的聲音，祂問我帶傘了沒有。」
「通常我不會理祂的，剛才沒有反應過來......」
「可能這裡太悶，誒，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裡很好。」
他歪了歪頭，將半張臉埋回膝蓋，視線從列文的眼睛移到不遠處放置畫作的地方，「那幅畫讓我不太舒服，我們今天可以先到這裡嗎？」
如果列文還願意有下次的話。
「你剛才唱歌很好聽。」終於從桌底下笨拙地鑽了出來，安甯的辮子已經散得有些凌亂。他不是很在意，用手指胡亂梳了梳，抬眸往陽光淌來的方向看去——
厚重的雲層積得像雪，好像要下雨了。
畢竟自己聽不到，列文似懂非懂地點頭。
「那麼今天先休息吧，時候也不早了。」
眼見安甯爬出桌底，列文也挪了挪自己，然後「哐」一聲，實實在在地撞了沉重的木桌一下。
「嘶……你說唱歌嗎？我自己沒事才會哼哼歌的，還真不知道唱得怎麼樣，多謝……唉唷。」
壞消息，要下雨了。
「不會吧，還真的下？」
他走到窗前，看清楚了窗外真是厚重的積雨雲，反手就按下除濕機開關。
「那裡有傘，」轉過身，他背靠著玻璃，雨前的潮濕與除濕機微弱的運作聲使這個空間有些悶，列文伸手指向門，「你可以拿去用的。」
他的手還維持在梳理頭髮的姿勢，拆開一邊的辮子狼狽地披在肩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去看對方的頭——看不到，太高了，列文已經站起來了——他癟了癟嘴，將辮子綁好之後就去收拾便當盒和帆布袋，最後試探地朝畫架上的畫看去一眼。
「那個......先放這裡嗎？」
他還會幫自己修畫的吧。安甯想，小心地拿起一把最小的傘。
「嗯哼，放這，帶來帶去太累了。」他理所當然地說，「你確認要過來的時間再發給我……下次我會整理乾淨一點的！」
僅存的陽光也被烏雲拆吃入腹，故當列文回頭時，原先窗邊有的那片明媚像被囚禁般，揉捏皺折進一方扁平囚籠，孤單而突兀地靠著畫架。一道裂口落於其上，像猝不及防的第一滴雨，或，他想，更像大塊碎玻璃割下的傷口。
他收回視線，落到金棕色的目光裡。
「路上小心，別淋雨了。」
木樓梯吱嘎吱嘎地送別到訪之人。另一青年佇立最上階，擺手笑了笑，門邊的燈在此時亮起，為橙色的髮鍍上些許金線。
而後街邊的燈次第點亮。
人親手打造一盞光明，從此得以行於太陽沉落之後，烏雲蔽日之時，黑暗未知之境。人亦打造屋簷，打造傘。
而得以無懼將落的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