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6：諾瓦科夜行

吵歸吵，該攜手合作的還是得做，即使對方是你看不順眼的死對頭——畢竟只是份掙口飯吃的工作，不用當朋友，把活幹完就好。一旦有了這種正念，人生沒什麼過不去的，活了大半輩子、已然看破紅塵的薩拉欣慰地點點頭。

「諾瓦科夜行」是地處偏遠的赫倫貝爾村唯一一間旅社，四層樓斜頂建築，開張六十年來，木桁架建築外露的樑柱結構飽經風霜，粉刷多次的粉紅色牆面略顯斑駁。能堪稱保養完善的，只有那塊迎風搖擺的招牌，上頭繪有一朵黑底白紋的瑰麗瓣百合。

那是佐拉生前最愛的花。罕見品種，極難取得，整個村落沒有人親眼見過，唯有一張裱了框掛在櫃檯牆上的黑白相片，能作為前旅館主人記憶的證言。

年近七旬的薩拉・諾瓦科娃才剛為母親辦完葬禮，就緊接著迎來每年春贈巡禮固定會入宿的樞密院修士團，忙得昏頭轉向。儘管樂善好施的修士們對住宿的要求不高，大多也都挺友善，但對於旅館內的設備亟待修繕一事，薩拉仍感到困窘。

「您別這樣想，本來清心寡慾、鍛鍊身心就是修行的一種方式。」溫文的短髮執事端坐在單人沙發上，伸手接過托盤上的紅酒杯。她輕啜一口，稍稍皺起眉，但仍禮貌地維持微笑。

「我母親一輩子的待客之道，就是提供給客人家一樣的溫暖，可這幾年交通愈來愈便利，會在我們這小地方歇腳的旅客愈來愈少，營業額一直掉，東西壞了實在沒法修，都快經營不下去啦！」

薩拉碎嘴著，邊把托盤上的玫瑰花茶遞給一旁的紅髮執行官，雙倍義式濃縮則給了跟他同坐一張沙發的金髮執行官，小碟上還多放了片餅乾。她對這名年輕的女孩尤其感到抱歉——自從第一天入住，她就眼睜睜看著這孩子舉著手機走遍整個屋子各個角落，此後每天只要碰頭，都會焦急地向她詢問wifi修好了沒；她在金孫身上也看到過一樣的徵狀，手機成癮、網路成癮——真是離不開現代生活的可憐孩子。

她收起托盤，回到櫃檯，正好迎接開門進來的404號房客，夾帶細雨的冰冷夜風短暫灌進接待大廳。帶著布口罩的黑髮少女與她對上眼，點頭致意，站在櫃檯邊研究起飲料單。薩拉沒打擾這名獨自旅行的安靜孩子，戴上老花眼鏡清點今日帳目，席間對話傳進耳裡。

「您臉色真的很差，希弗斯坦執行官，這兩天的春贈行程應該沒有平時的執勤累人才對，身體無恙吧？我們議廳新進的修士們看上去都比您有活力多了。」

「多謝關心，帕爾卡執事，我很好。」

「真的嗎？聽布洛迪執行官說，前兩天您還哭了。」

一聲痛呼，薩拉抬頭瞥了眼：紅髮執行官被搭檔給踹了一腳，這會抱著脛骨縮成一團。「年輕人感情真好呀。」她瞇眼笑道。黑髮少女倒是不為所動，自顧自點了瓶可樂，從一只黑貓形狀的零錢包裡取出了幾枚硬幣，放到薩拉攤開的掌心時，異常冰涼的指尖讓她一驚。

「⋯⋯太好了，要是您真的關心我，就分享熱點給我吧。」

「承聖母的指引啊，我的職責在於完美執行本年的春贈巡禮。我不像某人一樣執勤的時候分心看直播，還因此被多次懲戒，成為全分館的笑柄。說真的，您還記得您是侍奉聖母的執行官嗎？這麼熱衷2D紙片人，甚至還是吸血——」

「噢噢噢帕爾卡執事您先別再——」

哐啷啷！薩拉的心臟差點被嚇得彈出胸腔。聖母呀！她這條命差點沒跟著老母親一塊去了。正俐落用開瓶器打開飲料的少女，總算第一次望向事發現場。

金髮執行官將手中咖啡碟用力放上桌面，雙手按著單人沙發扶手，傾身逼近短髮執事，咬牙切齒地說：「伊雷娜・帕爾卡，少來惹我。我警告你最後一次。」

「克拉拉！」她的搭檔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氣音無助吶喊。

「想清楚是誰先招惹誰。」短髮執事危險地瞇細了眼，半點也沒退縮地瞪了回去，「您在誨廳風評如何，與我無關，但請您明白，在我帶領的團隊，紀律優先。我不管實際上業績如何，要是膽敢敗壞工作風氣，您儘管以身試法吧。」

金髮執行官嗤笑一聲，姿態豪邁地坐回沙發，翹著腿將咖啡碟上的餅乾扔進嘴裡。「要想把我氣回房，手段太低劣。我沒忘了今天該討論的正事。」

「禮讚聖母，終於！」搭檔看上去像是折壽十年，虛弱地說：「兩位前輩，我這裡有份指揮席交代下來的資料，是關於黑市流出的致幻療傷藥膏，我從中整理了幾個初步追蹤的可疑出處，就在這一帶。這幾天巡禮服務結束後，得重新調配人手進行勘查⋯⋯」

吵歸吵，該攜手合作的還是得做，即使對方是你看不順眼的死對頭——畢竟只是份掙口飯吃的工作，不用當朋友，把活幹完就好。一旦有了這種正念，人生沒什麼過不去的，活了大半輩子、已然看破紅塵的薩拉欣慰地點點頭。

討論聲蔓開了，融入諾瓦科夜行的日常裡。

黑髮少女拉下口罩，用自備的玻璃吸管吸起了瓶中可樂，微微鼓起的白皙雙頰看上去極為可愛，堪比薩拉的寶貝金孫。她那對漂亮的暗紅眼珠子轉了轉，在薩拉背後的牆上駐留。

「您認識那位女士嗎？」少女的聲音輕柔，朦朧如月色。

薩拉回頭，正值青春年華的美麗女人，胸前捧著那束傳聞中的聖母百合，朝著鏡頭笑得粲然而幸福。

「噢，是的，那是我已故的母親佐拉。她原本是出色的刺繡女工，在我剛學會寫字不久，與父親共同創立了諾瓦科夜行——諾、瓦、科、夜、行，這可是我最先學會寫的幾個字。不過呀，這張照片是在開業的十年前拍下的，瞧瞧，她手上那束聖母百合，純黑花瓣、奇特的白色紋路，是不是特別極了？她說這非常難得，即使只短暫擁有過，但足以讓她懷念一輩子，是她最愛也最珍惜的花。」

「這樣啊，」少女夢囈般呢喃：「願她安穩長眠。」

看少女盯著母親的相片出神，眼神流淌難以辨識的情緒，薩拉竟有種眼前頂多二十初歲數的女孩其實認識母親的錯覺。她大概是活得太久，見過太多光怪陸離的事，對此並不感到古怪，反倒油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於是她打開收在櫃檯抽屜深處的小盒，謹慎將一條細心折起的手帕交到少女冰涼得出奇的掌心上。

她無甚表情的精緻臉蛋透出一絲驚訝。少女將喝到一半的可樂瓶放在櫃檯上，攤開質感柔軟的手帕——角落處，繡著同一朵栩栩如生的瑰麗瓣百合。

「收下吧，我親愛的孩子。」薩拉和藹地對她笑瞇了眼，「這是出自我母親的手藝。她一直在等待著某個需要它的人出現，直覺告訴我，你該擁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