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利益糾葛、土地議題龐大，張郅忻並非藉由《山鏡》明鏡高懸，或判斷罪責，或當和事佬，她只是發揮小說家的本色，將《山鏡》打磨成照妖鏡，眾生在此照見真身，是人是妖，是鬼是怪，是穢相或真性情，無所遁形，這才有再次開啟生命的機會。」

這是甘耀明為此書寫的推薦序，讓我想起郭熊在《走進布農的山》裡說：「你如何看山，山就回應你所期待的樣貌。」然而我因為甘耀明的評語有多期待，看完之後就有多失望，要說這篇記錄是以失望為動力的也不為過。對一個讀者來說，虎頭蛇尾是比整本書皆無法入口更糟糕的感受，因為期待過，所以更加難以接受。



傾斜的書櫃

首先，作者的確以山為鏡，寫出了各個角色如何將慾望投射在山上，有些人不屬於山的子民，卻以山為終歸；有些人由山孕育而生，卻用盡半生的力氣撕裂與山之間的關係；有些人將山視為暫時的避風港，有些人則死也要死在山裡。人們在山裡或走或留，而山永遠都在那裡。

依然佇立在遠方的山，默默接受人類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王威智也在《越嶺紀》提到人類活動依著時代不同而在山上開闢出交錯的面貌。山海無情，卻能作為見證。

弱勢族群冒充優勢族群的故事很多，在菲力普羅斯的《人性污點》裡，我們看見柯曼為了擺脫身為黑人的烙印，膚色較淺的他自從軍起便冒充為猶太人，拋棄自己的種族、出身和家庭，這個秘密最終卻反噬了他。然而，優勢與弱勢是相對的，當立場轉換，我們所熟知的社會常識竟產生翻轉。

對小張來說，原住民身分是優勢，可以在山上得到一份安穩的工作，可以心安理得繼承「山上爸爸」的土地，他嫉妒擁有純淨泰雅血統的朋友，追根究柢是因為他無法在山下安身立命，唯有山能接納他。
娜高則相反，擁有半個阿美族血統的她從東部到了西部，由多數成為少數。她看見沒有妥善醫療資源的弟弟病死、遺傳了深邃輪廓的妹妹被叫番仔，於是她花了大半輩子逃避自己的出身，卻為了繼承土地改回原住民的身分。

小張和娜高這對夫妻是極好的對比，許多細節透過視角的轉換而讓人感到諷刺。例如娜高為了讓丈夫取得土地，女兒未來也能以原住民身分加分，因此重新改為母姓、取回原住民身分，這在其他的故事裡又會成為一個浪子回頭的溫馨劇情，只差沒摔壞吉他，怒譙一句「我操你媽的台北」，或者回到古樸小鎮，和小學同學陷入愛河。

但作者並不這樣寫，娜高承擔的不僅是丈夫的嫉妒，還有對外省老兵父親的背叛，她的改姓對於被迫離開故土、一輩子都不能回去、終於回去了又人事已非的父親來說，無疑是一種否定，就像她的父親好不容易在花蓮紮下淺淺的根，又被連根拔起，只能在嚥氣之前堅持讓骨灰回到那片卵石會在海岸邊咕嚕咕嚕捲動的土地。

如此深愛山的小張，並未成為像郭熊那樣守護山的人，他在開發山林的度假村任職，在「山上爸爸」給他的地上蓋民宿，生意失敗後開始仲介平地人上山買地，但沒有原住民身分不能買，所以用租。「法律說不能買賣，沒說不能租嘛！只要合約上註記好租期，比如五十年，再特別加註，任何改動都要經過乙方，也就是您的同意，才能變更。如此一來，租跟買就沒什麼不同了。」

小張惡嗎？我覺得並不，他只是將慾望投射在山上罷了，有多少人談戀愛時本來也就是愛著自己在對方身上能夠滿足的慾望？照顧或被照顧，擁有或被擁有，小張只是把人換成山而已。

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一開始能夠好好說故事，如同一雙俯瞰的眼，在旁邊冷靜記錄下所有發生的事，當一面不言不語的照妖鏡。

其次，作者所描寫的地點主要落在竹東和五峰，後者因為有便宜好住的教會民宿，以及研究所期間在那裡執行的計畫，我多少對那裡有些了解。作者寫小張在清泉的張學良故居門口賣手工皂、瓦旦擔任導覽員，附近的熱炒攤子，「故居」被暴漲的溪水沖毀後又重新建起，都很能讓閱讀者一瞬間回到那裡。

像是張學良故居完全是個笑話，原始的故居被沖毀後，政府在河的對岸蓋了2.0的版本，當然是為了賺觀光財。上次我去清泉的時候，發現他們又在原本那側的河岸蓋了一模一樣的3.0版，所以兩棟相似的仿冒品隔著上坪溪遙遙相望，相當諷刺，不只是「每一片木頭、磚瓦過於鮮豔的新，像一個人造模型般，佇立在清泉」而已。

上次上山的時候，新竹本地人的司機大哥指著滿山遍野的露營區，說那些地方以前都沒有，是近幾年才興建的。當時我問他：「這些地方都是原住民保留地吧？」他說是。我又問：「所以是原住民的本地產業吧？」司機大哥說他不知道。

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可能都是「租」的。就像之前去秀巒部落的路上，在崩壁之前看到山頭上一塊塊粉嫩顏色的櫻花盛開，但台灣的山櫻花顏色緋紅，那些不是八重櫻就是吉野櫻，是為了讓觀光客開心種下的，大概也都是露營地。

不能否認有些部落的人回到部落，追求生計的同時也與山林共存，例如本書中回到寶來卻被一場風災奪去全部身家的殺手，例如藤枝下方的寶二部落，但又有多少人在被剝奪文化的時候成為了台酒的奴隸？

所以，讓我失望到發這個紀錄噗的到底是什麼？是作者到了後段開始放棄好好說一個故事，放棄把讀者帶到五峰和清泉的山上，去「親眼」看看那些生活。作者開始大段大段丟資料，要講泰雅和賽夏族的衝突，就把美卡蘭部落和石加路事件丟出來；要講原住民被壓迫，就把《泰雅族史篇》丟出來。但我是小說的讀者，如果我想看歷史書我會自己去找，不需要作者強硬引用一大段在小說裡逼我吞下去。

作者還放棄了講故事的邏輯，小張和娜高的女兒比黛想知道爸爸對不起的女人到底是誰，結果瓦旦從自己的父親和死去的母親以及繼母們開始講，講原住民受到的歧視，講自己為何會離開軍隊，講原住民的土地被掠奪......

我覺得很尷尬，真的很尷尬。尷尬程度堪比當年POI第四季的觀落陰（S4EP20），為了挽救悲慘的收視率把卡特找回來，把第四季講得很爛的概念再用嘴巴講一次──那前19集到底拍什麼意思的？而《山鏡》的作者明明有能力寫出好看的故事，並將想闡述的細節放在故事裡，卻硬要在最後對讀者醍醐灌頂。前面花了那麼長的篇幅，一點一滴建構出這座山上人們的樣貌，結果後面像別人寫的，而且狗尾續貂。

前面的出版緣起寫到，這本小說是國藝會長篇小說專案出版的作品，我一度懷疑起作者是不是寫不完了、或者時間來不及，才會端出這種拼拼湊湊的結尾交差？因為實在是太像來不及寫國科會計畫結案報告時候會發生的悲劇......

發現這本書是作者客途三部曲的完結作時，我本來打算將前兩本《織》和《海市》都找出來讀完，現在則讓我非常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