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自己的

本來想要明天自己下南部看看，晚上就收到真的病危通知單，所以明天全家人要一起下去了，我其實沒有難過，有點難判斷自己現在是怎麼樣的心情，有時候長輩會說阿公疼我，但我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才叫做疼，我知道他喜歡講他自己的事情，一而反覆，聽到我都可以背出來，他喜歡回憶他過去那片刻的榮光，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活在自己的歷史裡的男人，這些當下對他來說都不重要，和其他人的關係也不重要。但我知道他是個很驕傲的人。

之前他的皮包被換掉了，那裡面的照片不見，他想拿給我看卻找不到，那大概是我對他的事情感到最難過的一刻，我知道那些東西對他很重要，即使我不愛聽。但是好像沒有任何其他人在乎這種事情。

他的兒子跟他一樣驕傲，沒辦法對親密的人說好好的話，每當想要紀錄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就會敏銳地感到疼痛。要一直到了不愛說話的這種時候，阿公才只會跟我說，健康就好，平安就好，然後背過身去。他和爸爸兇我的樣子也都是一樣的，很像是一種猛獸，我就會把自己變成一堵牆，只是會流淚。很難察覺那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

十五歲的時候我告訴大家我只要活到三十歲就好，二十歲的時候說只要活到二十二歲的學姐真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時候開始在想，我或許其實並不想走得那麼早，其後也覺得，還想再對更多後來的人溫柔，教他們怎麼去看被雲抹開的月亮，直到我愛著的人都先離開我，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地、孤孤單單地走掉。

使他免於青一塊、紫一塊
難以揉開的傷痕
轉印在你的指關節：
它扣得你發疼
可是溫柔之事
特別小
總在流淚之前就飛走

——溫柔縮小之事　◎陳柏煜

唉。那種驕傲也讓我很疲憊，他可以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不管親近的人的疼痛或是傷心。所有人都在說話。媽媽讓我別去討論了，等到事情真的要發生的時候再看著辦就好，不然就只要聽爸爸的——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我並不想那麼做。我感覺我這一輩子都在聽媽媽的，「只要聽爸爸的就好」，跟我真的是怎麼想的，之間拉扯。我覺得這一年來我走回家裡就會傷心。但是我不想要也傷媽媽的心，所以我傷心就好了。

沒有辦法明白⋯⋯「阿公很疼你」，到底怎麼樣叫做疼我呢？「爸爸很愛你」，到底怎麼樣叫做愛我呢？「你不覺得我已經對你很好了嗎」，到底怎麼樣叫做已經對我很好了呢？

這些事情越想就越糊塗，我並不想要落入那種可憐的感受裡，以為某個人願意傷害我就是他愛我的證明，但是又因為這樣，所以變得相當不解難受又困惑。我不懂那些自尊是什麼；可能他們也不懂我的。但他們不在乎，我曾經很在乎過。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要是一直對其他人很壞很壞，偶爾變好一點，就可以被誇獎，但要是一個人一直很好很好，只是偶爾想要做一件自私的事，就會在別人眼裡變成最壞的那種壞人。

把全部的東西都串在一起講了，真混亂啊。但這樣寫著寫著就想哭了。

我想要在八十歲的時候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掉。但我並不想要活那麼久。我也許也不想孤孤單單，我只是想要坐在院子裡看鳥從天空飛過去，想著鳥拍打翅膀的時候很消耗體力，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但是很美。我下輩子不想要當鳥。然後這樣閉上眼睛。

「最後一面」⋯⋯一點意義都沒有。這麼說的時候還是變得很難過。

爸爸是在內疚嗎？因為驕傲讓他不能後悔，但是他在內疚嗎？所以是媽媽應該要承擔這些嗎？所以我應該要接住這些東西嗎？

我永遠都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