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雪] 深夜場電影院
*2021的舊文

繪師：夏炉
極盡可能放慢動作，鬆開門把而不發出聲音，深怕打攪今夜眾人安眠，一步一步，與夜裡悄然而至且不帶走任何美夢的柔風，沿著階梯緩行而下，在這夏季的尾聲，著實是場難得的享受。樓梯間習慣開著的窗任由清風拂過髮絲，沒吹乾的金色髮絲四散，低垂至腰間長度，又比埃及盛夏的那年要長出許多，姬城深雪只顧著注意腳下力道，深怕擠壓木板發出響聲，沒法分神抓住藍色華爾茲幾個，早已蹦蹦跳跳地將扶手當作溜滑梯，打鬧著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收拾四隻搗蛋鬼，拎著被修理一頓嚴格控管起來的惡作劇精靈，少女輕聲令下，替身轉瞬化作點點熒光，淺而近乎白的藍色光芒收束於雙手，又變回了慣常的皮質露指手套，服服貼貼地穿戴在手上。

安頓好從沒令自己省心過的替身後，回過頭望向客廳，藍白光芒閃爍不已，以穩定的節拍交替變換，姬城深雪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也只能走向閃光前方，那人正橫躺於沙發上，倚著扶手一臉慵懶，是同樣還沒睡著的喬瑟夫・喬斯達。

桌上散落著少許薯片，和餘下一半的可樂瓶，富有古早味的玻璃瓶裝，看來看去要被絲吉Q看到可又會找來一頓唸的垃圾食品，喬瑟夫好似沒注意到走進客廳的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電視，是部黑白片。
片裡男人正走過一條由雙面鏡的長廊，相互交錯、映射，在男人那不斷塞滿雕塑，卻仍舊空虛無比的大宅子裡，呈現了無數個男人，卻也只有男人孤獨徘徊終生的封閉世界。
姬城深雪頜首，她記得這部片子，不怎麼喜歡，也因此印象深刻。

被喻為20世紀最偉大的黑白電影，盛讚無數賞喻，經典之中的經典。看起來卻只覺得胸口被人緊急揪著，心臟也如同破布般被揉得破爛不成形，過於冰冷了……衝破寂靜的雪景，轉為毫不留情的冰雹打在身上，刺著心底，沒什麼最溫暖的一塊，剩下的只是無盡的空虛。

不明所以地，眼淚擅自滑了出來。
喬瑟夫・喬斯達則將眼睛盯得發直了，望著片中看不出顏色的熊熊烈焰，將刻有玫瑰花蕾的滑雪板吞噬殆盡。方才累了，撐不住了，生理性的淚水滴落，沒入地毯內尋不著痕跡。
衛生紙給了那人停不下的眼淚，溫熱且包裹著生命的點點星火。哭出來少了些悲天憫人，少了點傷春悲秋，多了一絲決絕，轉眼又被新的悲傷給覆蓋，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耗生命，為了終將道來的別離號泣。
喬瑟夫這才像是發現了少女的存在，金髮少許因淚沾在臉上。「還沒睡啊孩子。」
姬城深雪木訥地點點頭，明明只趕上了電影最後片段，動搖的情緒卻彷彿是好幾年份的，在閱覽名為「凱恩」那名男子的一生後，也跟著活過一世般，難以抽離的體驗。

眼見沒有更多回應，喬瑟夫倒也不大在意，都已經這個年紀，容許仍在這個年紀的孩子撒嬌也並非什麼大事，更何況比起自家孫子，少女的態度已算是有禮貌許多了。

「小深雪應該沒看過吧……黑白電影什麼的。」自嘲地笑了笑，修剪整齊乾淨的鬍子跟著抖動，畫面多少有些滑稽。
姬城深雪思考片刻，決定照實說出感想。
「……看過，只是……其實不怎麼喜歡。」
還在日本時，和班上同學一起看過了。走出電影院時，旁人只嚷嚷著無聊、沉悶，看不懂在拍什麼等感想。姬城深雪一個人混跡其中，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手與腳皆擺放不整齊，懷抱著只有自己能感受到冰寒刺骨，撐著傘一邊努力踢開路上積雪，好不容易到家後卻凍傷了，還感冒了整整一個星期。
將滿腹牢騷再次吞回肚裡，於心於身，她都偏偏和這部片磁場不合。
「也是呢－－也是啊－－」明知喬瑟夫是故意陰陽怪氣的回應，姬城深雪仍忍不住賭氣起來。「年輕人還是喜歡看有顏色的電影吧，這就是老年人的浪漫囉！」
「喬瑟夫先生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是是是。」

喬瑟夫也不正面回答，揉了揉少女頭頂，逗小孩子玩似地哈哈大笑起來，姬城深雪也沒能再反駁些什麼，連忙躲過最喜歡的寬大手掌下次蹂躪，轉身跑開上樓去了，臨走前仍不忘為那瓶只剩半杯的可樂加點冰塊。

上樓回到房間不久，樓下便傳來絲吉Q夫妻交談聲，將整個人蒙在棉被裡也能聽見，揪起喬瑟夫耳朵後對方連連喊痛的大聲響動，大約是絲吉Q小姐被吵醒了。帶著少許興災樂禍的竊喜情緒，和越見濃厚的睡意，終於等到眼皮抵抗不了的沉重，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
這是兩人一同在夜半時分看的第一部片。
此後每當失眠時，姬城深雪便知道照本宣科地偷摸下樓，喬瑟夫則多半已經備好了錄影帶，什麼電影都會有的百寶盒。她本以為失眠的理由是源自於對爆炸犯的恐懼，緊張於不知何時會找上門的過去，到後來也某種程度上接受了，自己只是捨不得閉上眼，早早告別每一日罷了。
偶爾意猶未盡，或者壓根沒睡意時便乾脆看到天亮，在早餐時間承受著絲吉Q似有若無的殺意眼神，努力別將臉一頭栽進早餐麥片裡。

他們看電影時總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意外地發現彼此在橫跨50歲的年齡差距下，對電影的接觸倒是有著相似之處。要說相似又有些不準確，兩人挑選電影的標準便是沒有任何標準，舊至40年前的電影，又或者剛剛上映的熱門電影，搞笑片、愛情文藝片、懸疑驚悚類型、科幻作品，各式五花八門的他們都看。
在看《魔鬼剋星》時兩人聊起的是波魯那雷夫，和那年一行人做得許多事蹟，還得隨時注意音量以免再次吵醒絲吉Q。好不容易等到波魯那雷夫真正到家裡來借宿，三人草草吃完晚飯便又播放著，模仿起比爾・莫瑞的語氣。

還有一次好像是傑克・尼克遜主演的電影，最後「酋長」翻過圍牆跑了出去時，姬城深雪又無法自制地哭了起來，儘管她有大半沒看懂，對前額葉切除手術更是一無所知。她流下的眼淚熱辣辣地，刺激著眼眶周遭泛紅的皮膚，她只能自認為了尚未完全明瞭，模糊不清的自由所哭，如同眼前哭花了，看不清的刺眼朝陽。
《雨人》剛上映那時，喬瑟夫則趁機和她提起回日本的事，得到的是長時間的靜默。再仔細一看，她早就低聲哭了起來，鼻涕帶著眼淚直直掉，搞得老人沒法子，拍了好久的背才確定少女的呼吸平復下來。

然後，她記得最清楚的電影，還該算是《萬花嬉春》。
那晚他們談論的主題是「夢想」。
靜靜看著喬瑟夫的臉，少女蜷縮起身子，思索著該從何談起。夜色已淡的此刻，時針剛走過數字6，姬城深雪發覺晨光漸起，透著所尊敬之人的身影，閃閃發亮著。
忍不住伸出手要抓住的希望，只不過那時在埃及，是夕陽西下時火紅的日光，同樣地炫目而不可直視。
「我曾經將追著喬瑟夫先生你們向前，當作夢想的一部分，想著如此便能邁開腿，有能力跑向前。」
少女的眉眼放鬆開來，不大常顯露笑容的臉上，此刻，正笑著。
「但這只是把我的夢想託付給他人，從而逃避的方式的方式罷了。」少女的金髮映出的晨曦不用回頭也能知曉。「真正的夢想是……需要靠著我自己找出方向的。」

笑而不答，對兩人來說已是最好的回應。
「好啦，也真的該睡覺了。」喬瑟夫站起身，隨口問了句。「睡前要喝點熱可可嗎？」
姬城深雪的手伸向冰箱拿出可樂，喬瑟夫亦然，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藏於每夜的寂靜背後。
在白皙閃耀的亮白光芒中，壞孩子也該上床睡個好覺了。
祝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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