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 牧羊第四

他從未認識魯必達修士，然而此刻他卻無比確定，魯必達修士早就認識他。河流的詛咒是偶然，但魯必達修士在林中找到他，就如那早已挖好的坑洞，是早有預謀。

奧圖暢談了一會後，三人便決定把小羊送回羊舍。有了奧圖相助，小羊總算是願意回到媽媽身邊，只是牛車離開羊舍時仍咩咩叫過不停。

日落，三人一起回到主屋中，奧圖的父母已經點好了燭檯，把肉和起司放到桌上。直到躺好在柔軟的床上，一切都像場美夢。難能可貴的起司和香腸，暖黃的爐火燭光，溫柔的父母，相視的戀……友人，對牛車來說都如此奢侈。被子沒有破洞，厚實得讓他覺得有點熱，一時間睡不著，他又不好意思點燈，便靜悄悄地拉下木窗，借月光在窗前發呆。

「民士兵……追到山上。」他小聲地唸著，怕吵到熟睡的好心人，「入黑響鐘時，我的父母死在石頭……而他們舉著草叉而來，我爬到深？深的山上。」

莎草紙上偶爾有晦澀的用字，但是他不敢問任何人。那是不為人知的山洞中不為人知的捲軸，世上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哪怕是教他識字的小豆也不能知道。「兒時父親教我狼嚎，我對……沒有光的天空嚎。」牛車苦惱地繼續閱讀，「民士兵，沒有追上來，但林中多了狼嚎。」

「無數雙屬於夜的眼睛包圍著我……」

讀到這裡，牛車突然渾身一顫。他望向窗外，是那棵牧童流連過的樹，夜裡難以分清楚哪是樹哪是影，但是他總覺得樹下有黑袍，從陰影遠眺著他。他馬上把莎草紙收進皮袋，放在枕邊。再探頭往外，月色好像變得不明朗了，天空、草地、樹木也是黑色的，哪有甚麼黑袍。他馬上把木窗拉上，然後鑽進被子裡。

房間也落入黑色後，他覺得安心了許多。就像站在深坑中的黑暗，那是他的領域，他的王國，羊毛下的黑暗也讓他覺得很安全。他很便快忘了樹下的陰影和黑袍，他記得起司工坊的奶香，寧靜無人，除了他和小豆。

小豆比他小兩歲，比他矮半個頭。他抱著小豆，就像一張羊毛毯那樣把小豆包覆著，那就沒有人能看見他的小豆了。小豆的嘴唇離他只有一根細毛的距離。當他快碰到那雙唇時，時間好像飛快地流逝了，從白日變成了黑夜，又好像停留在本來的一瞬間，從黑夜回到了本來的白日。但無論時間過了多久，他還是沒有真正碰到那雙唇，始終差那一點點。

「牛車。」小豆問他，「你怕死嗎？」

牛車還沒有回答，又聽小豆道：「要是被人知道，怎麼辦？」

「他們會用石頭砸死我們嗎？」

牛車讓他埋在自己的胸膛上，用比信仰更確信的語氣道：「他們沒法砸死我們，我有黑色的堡壘，我是暗夜的王，你不用一直躲在沉默之中。」

「牛車，或者他們會想讓我們用石頭砸死彼此。」小豆誦經似的道，「到了那個時候，你怕死嗎？你會背叛羊群嗎？」

「誰敢這樣做？」牛車想用自己的骨血抱緊小豆，「我把他埋到深淵去！」

「牛車。」小豆笑了，「大火的時候，我會跟著你走。別忘記我在哪裡，牛車，牛車⋯⋯」

黑袍人就在床邊看著他。

他緊閉嘴巴，屏息看著屋頂，可是他知道黑袍人沒有放過他。雖然黑袍人站在床邊，但窗口、地板、枕邊的皮袋、天花都是黑衣人的眼睛，無數雙屬於夜的眼睛包圍著牛車，眼睛並非來自窗外的夜幕，而是千萬層黑土下的陰影王國。黑袍人是他的掘墓工，好像要把他埋葬在這貝森的床上。

強忍呼吸直至頭暈眼花，快暈過去時，黑袍人離開了。牛車慢慢鬆開嘴巴，整個背脊也是冷汗，麻衫都因為汗水而貼在了身上。

他爬下床，想打開窗看看那黑袍人走遠了沒有，卻聽見一陣哀叫。

衝動之下他差點翻窗跳出去，但二樓的高度讓他稍為清醒，讓他記得穿上褲子和背上大鏟。他來不及叫醒屋裡的其他人，只知道拿下門外的火把，倉卒點燃便狂奔起來。遠遠便能看見羊舍的木門變成了破木板，裡面一片漆黑一片，羊啼狂奔的聲音卻快刺穿他的耳朵，連微弱的哀鳴也無比清晰。

他把鏟子尖往前擋，衝進了羊舍。手中的火把一照，短短一瞬間，彷彿看見了末日般的亂像。人那般大的巨狼追著小白羊的尾巴，亡命中的小羊哀鳴著。羊圈的木柵欄被撞毀了一半，羊群也躲避著巨狼，沒有羊能夠阻擋巨狼的尖齒，任由小羊一步一步地落入狼口。

牛車沒有多想，一鏟子拍向狼頭。人、狼、羊奔走，鋪好的乾草在空中亂飛，那巨狼挨了一鏟子，低鳴起來，退了半步，朝牛車咆嘯。

牛車腦子一片空白，可是他知道，只要退讓半步，那巨狼便會迎面撲過來。他示威地晃了晃手中的大鏟，可是巨狼竟然不害怕了，後腿一躍，便要跳過來！

那一秒鐘，牛車好像聽見了小豆的聲音，火光後的巨狼黑影如藤枝蔓延，裡頭可是黑袍人的影子？

他把火把擋在身前，當成手握長劍地揮動起來。巨狼為了避過火團，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滾了一圈。牛車這時覺得自己好像握著千個火把一樣，毫不畏懼地逼近了倒地的巨狼。他用大鏟拍打著狼身，狼一抬頭，又猛烈地揮動火把。火光刺眼，他難以看清任何事物，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把巨狼趕到羊舍外！

烈火快要燒到巨狼的毛皮，逼得這駭人的野獸又滾又跳。火和煙不只攻向巨狼，也猛攻向牛車，逼得他用力眨眼，雖是看不清，但他兩腳仍然繼續朝羊舍木門的方向去。

巨狼不知道他兩眼快被火把刺盲了，被大鏟和火把步步迪到羊圈的破門邊。牛車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腦子突然清醒了，用盡力氣將火把揮氣巨狼，喊道：「滾！」

巨狼一陣風似的從破木門鑽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中。

牛車舉著火把，在羊舍前站了好一會，才看著羊舍前有火把的架子。火把離手，他便覺得四肢都要散架。午後才打掃好的羊舍變成一片狼藉，剛才的火不但嚇怕了狼，也嚇壞了羊。雖然羊圈破了，但沒有羊想逃出去，紛紛縮在角落裡發抖，沒有一隻羊敢看他。

他始終是掘墓工，而非牧羊人。

羊舍內突然變得更暗，探頭一看，門外的火把熄滅了。看來剛才與巨狼相搏，臨時點燃的火把也盡了最後的力氣。牛車退到門邊的位置坐下，看著外面的黑夜。

何時才到日出？

牛車只穿著麻衫下樓，雖說羊舍破了門也不至於吹風，但他始終缺了一層保暖的羊毛。他抱著膝，似乎想不起自己可以回到客房，又或者這裡才是他應該睡覺的地方，乾淨的房間始終太溫暖美好。漸漸也不覺得冷了，但小小的羊蹄又踢向了他的腳面。

是那頭被巨狼追逐的小白羊。小小的尾巴搖晃著，雖然差點落入狼口，但沒有受傷。小羊咩咩叫了數聲，還蹭了蹭他的手臂。

「是你。」牛車摸了摸小羊的毛皮，比他想像中還柔軟，小羊沒有嫌棄他的手，反過來蹭他的掌心，繼續咩咩叫著。牛車心裡一軟，道：「我記得你，你叫做……丹尼。」

他放下雙腿，改為盤膝而坐，把丹尼抱到自己的腿上。不知道丹尼會不會嫌他動作粗魯，但丹尼也盤腿坐下來了。

小羊的身體很溫暖，好像把他當成了牧羊人一樣。

「我沒有背叛羊群……小豆。」他低聲嚷著，睡意湧上來，。晃晃頭想打起精神，畢竟門外沒了火，那巨狼說不定在附近埋伏，隨時殺回來。牛車想讀莎草紙，也許能讓自己精神一點，可惜皮袋在主屋樓上。

羊群……大火……

垂頭嗑睡中，他猛然醒來。

太陽下山時，鐘聲響起。起義的農民隨即高舉手中的石頭，用亂石砸死了稅官和他的妻子。窮途末路的稅官之子在林中對天嚎叫，嚇跑了同為凡人的民兵，卻招來了狼群。他既非狼，亦非人，眼看山林燃燒起來，是比黃昏更猛烈的天火，彷彿要焚燒天地。

狼群逃跑時，他看見一個人，手臂在燃燒，卻義無反顧地拿著火把。

後來他有了信仰，那一夜，燃燒之人成了他記憶中的牧羊人。

牛車早就聽過這件往事，魯必達修士的手稿寫得更艱深難懂，本質卻沒有改變。他從未認識魯必達修士，然而此刻他卻無比確定，魯必達修士早就認識他。河流的詛咒是偶然，但魯必達修士在林中找到他，就如那早已挖好的坑洞，是早有預謀。

早晨時候，奧圖從伊諾克家回到了羊舍，如遭賊人的羊舍嚇壞了他，但羊群沒有受傷，讓他鬆了一口氣。

雜工牛車靠著牆睡著了，他腿上是同樣熟睡的丹尼，旁邊是牛車常帶著的大鏟。不知道是不是被腳步聲擾亂，牛車嘀咕著說了一句夢話，但奧圖聽不清楚。

奧圖有許多疑問，但是此刻他決定不打擾牛車和丹尼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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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任務文

帥氣的奧圖和可愛的小羊丹尼出自 Cristo0425
還有美麗的伊寶伊諾克 ao_i_to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