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托邦與消失咒 - 潘國靈 | Readmoo 讀墨電子書

[寫托邦與消失咒]香港文學的屬性好像包含大量引用、用字剔透、劇情比占不重。
還有，離不開對此城的哀愁。

華文小說馬拉松
讀嘛讀嘛

雖然是小說，但當中佔更大半的更像是作者發掘寫作哲學的喃喃自語，或許這是刻意為之？有了前面漫長的鋪陳，悠悠如何在文字裡尋回戀人，才爆發出最後兩部的劇情張力和美感。

有時也會思考，香港是否對故事的感受力和敏銳不足，反而更著重作者的所思所感。但潘國靈在這本裡寫述故事情節（而不是想法或哲思時），還是相當引人入勝的，只是篇幅不長，這可能也是香港文學話不多，只講精煉文字的特色吧。

回想起來，香港文學裡我最喜愛董啟章的《地圖集》本身也是沒什麼故事。

這本有關香港的片段，讓人想起《地圖集》，或是V城系列，當然還有西西的《我城》。香港文學終究沒法離開此城，不論雅俗。

我也喜歡這本的文字節奏，完全是在廣東話下誕生的書面/口語，一邊讀一邊在心裡默誦，美到不行。

『魔鬼的另一名字是折翼天使，他們墮落凡間，跌落於存在的高處。他們其中一些，在濁世中成為寫作的信徒，語言的囚徒，那受恩賜的，那受懲罰的，他們寧願膜拜九個繆斯的女神為偶像，也堅拒信奉一個單一的上帝。他們把隱喻的本領一一學過來，如天生本能，但他們不說導人向善的教訓。他們只說他們所真正看到的，並極度耽溺於美。』

『「吊頸都要抖下氣」。「這裡」──是一個令人有吊頸感覺的地方（當然這也只是一種比喻修辭，因為真正的「吊頸」就不用考慮抖氣了），我抖夠了氣，就會回來繼續「吊頸」。』

香港文學的特色還有這種廣東話說法的文字拆解。

『繆斯女神不識人之節奏日間她躲起來到了深夜她要叩門就叩門，一旦她叩在你的心門上周公也無法把你多留一會。』

『沙城人常常把「樂園」掛於口頭，但我猜很少有人明白其本意為：「周圍被包圍的場所」。先要於四圍立邊界，必須要有所隔離，否則便會受到外間侵蝕；那被保護的必須被守藏，所以必然也是有所遮蔽的。』

『你曾經就站在大廈平台那光潔明亮的人造巴洛克庭園，聽到音樂噴泉奏出韋華第《四季》，播來播去都只有《春天》這一章時，你停下腳步，喃喃自語又像跟我耳語地說：「從沒見過這麼光亮的黑暗時代。乍看還以為自己處身天堂。」這刻陽光大剌剌近乎狠毒地灑落頭上，你這句話卻像暗影陰霾般突然襲來。』

『可能那是她個人意志的行使，她不願離開那受神詛咒的城市，誓要與她同歸於盡，即若她變成一根鹽柱。她愛她的城比她的丈夫更甚。』

『為眾人而寫，為世界而寫，於我是過於宏大的意願，我不相信我的作品會影響人，更別說留存於世的價值。寫作的初衷縮小為，僅為了自我傾聽，以文字來探挖、實踐存在的意義，以抗衡生命被虛無的無盡侵蝕，儘管這終究也不免是一場徒勞。因為瞭解到自我十分卑微，因此反而只餘「自我」之一途，別無其他。』

『開／關。醒／睡。臥／立。呼／吸。動／靜。輕／重。寫／不寫。終究會碰到那終極的開關跳格。過了那條邊界就是冥河。最後的一班列車。最後的一塊葉片自枯樹掉落。最後對世界的一瞥。最後一次你的笑臉滑過我的腦海。生命最後的一聲呢喃。最後的一口氣。最後然後無然後。靜滅。以無限近又永遠可細分切割的距離接近盡頭。』

『如果以海作比喻，很多寫作者以為自己已經深入海底，其實不過不斷在淺水處浮潛，以為自己離岸很遠，其實不過在灘頭徘徊。但如果不自知，錯覺也是維持一個寫作者生命的動力。你的遊幽，如果你可以替他選擇，你寧願他葬身於海底，還是擱淺於灘頭？』

『風格最初或出於人格或美學選擇，但一旦成型，對一些作家來說，要貫徹下去，有時反成了不斷重複、可模仿的制式』

（驚

『父母賜你一個名字。你卻把它變成名利。由名字到名利是多遠的路程？如果名字是實的，名利又是堅實還是絕對的虛空？權力沒有的時候你渴望爭取，嘗到的時候方知原是一口虛空，對於有人這樣說你怎麼想呢？我想你會說，因他已嘗到了才這樣說。』

『──所以，「敞」跟「敝」是那麼的相像？
──在倉頡輸入法中，兩字是同碼的，火月人大，選一是「敝」，選二是「敞」。
──一和二之間，竟是兩個世界。
...
──「死」字。倉頡輸入法是一弓心。
──像一箭穿心。
──「死」與「恐」是同碼的，都是一弓心。選一是「恐」，選二是「死」。
──那一和二之間，就是差不多的境界了。』

『「那你選甚麼書來埋葬呢？」
「春季埋葬那些胎死腹中的，即在書本孕育時，差不多可面世於天地卻在最後一步流產的書。這些書差不多已在書籍出生登記冊上掛上名號，但後來在作者懷中成了死嬰，劊子手不排除是作者自己。其中一些，如果誕生出來將會是好書，你眼前看到的便是這些。我稱它們為『差一步的書』。」
「夏季埋葬的是書的棄嬰，那些出生後無人認領，無人問津，從來無人翻揭的書。秋季埋葬那些被時間侵蝕，書脊彎曲散架，書頁枯乾、風化得猶如一片片枯黃落葉，也有相反給霧氣弄濕成一片片海綿，字跡不復可辨的。冬季埋葬那些由死人寫的書，真的，有的作家寫作的意志太過頑強，來到陰間魂魄不散，還繼續寫他生前未完成的書，完成了方能獲得解脫超度。四季輪換，之間有一段休眠期。被埋葬的書本會自我分解，成下一輪書本的泥土和肥料。」』

『潛到最底，你才可能找到他，才可能找回自己。下沉，跟回頭的動作近乎一致。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回頭者」不是「下沉者」，每一次回頭，你又沉降一分。把自己無限反覆地推向深淵吧，悠悠，你必須把這視為一種天性稟賦，能在深淵走到盡頭的，畢竟只有極少數。天花亂墜亦為飛舞。何妨讓自己變成一片最重的雪花。雪花墜落時，悠悠，我會親手接住你。』

『我問他是怎麼進來的。他說他是從一個叫「沙城」的地方出走的（沙城，我也曾在這裡住過。我沒有告訴他。）「沙城出了事嗎？」「沙城被一場沙塵暴侵襲。」（難怪他走進來時仍戴著一個口罩，原來是防沙口罩。）「現在情況怎麼樣？」「劫後餘生。」「到底發生甚麼事了？」「這個，我不能三言兩語道出。」』

作者無法從我城逃離，讀者亦然。
這段讓我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