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頭犬
[電影]所述與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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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인트로덕션、《在妳面前》당신 얼굴 앞에서、《小說家電影》소설가의 영화 (heart)(heart)(heart_b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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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的第二段,一對母女在柏林的路旁,看著鏡頭外的一棵怪樹而驚奇地討論著,既是一團一團的,又是垂掛在枝條,實在令人難以想像,編導洪常秀似乎完全沒有想要滿足觀眾好奇心的意圖,畫面從頭到尾只有那對在聊天的母女,樹的樣貌在對話過程中都沒出現,一直到下一大段劇情結束(母親帶著女兒去寄住金珉禧飾演的女畫家公寓)之後,那棵樹才在轉場的空鏡頭中出現。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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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海邊男主角與他的友人遠眺著母親住的飯店,好像在陽台看見她出來透氣,但似乎又不那麼確定,我們同樣聽著兩人描述著所見的事物,但卻無法真的看到,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那個畫面。到了洪常秀的下一部作品《在妳面前》時,也有相似的段落,那是主角姊妹兩人在公園閒逛時,駐足看著另一頭的鐵道橋,兩人一言一語地描述,女主角還因此聊到自己的懼高症,但觀眾始終沒看到那座橋,一直到女主角躲在池塘小橋下抽菸時,我們才意外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鐵道橋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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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預期導演或許不準備在影像上揭露口述的情景,觀眾必須自己在腦海裡依據語言描繪而想像,於是當實際畫面出現在銀幕上,我們心中所跳出的「原來啊」其實就是想像與真實的落差。眼見為憑,明明直接了當拍出來就可以省掉許多唇舌,但洪常秀偏偏就是要利用語言的無法精確所必然產生,思考與想像的歧異性,引領他的觀眾不斷地去意識到,所見轉換成所述,所述再誘發的想見,之間都可能有著超乎想像的扭曲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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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在妳面前》,洪常秀進一步透過述說來呈現觀眾確切無緣看見的事物,那是當曾做為演員的女主角與一名導演會面時,這位想邀約她拍片的創作者,栩栩如生又深情款款地描述著當年看到這女演員的演出時,因她那純粹、新鮮又真誠的姿態表情所產生的悸動。導演所描繪的電影情景或許是虛構的,因此應該沒有人真正看過,但在語言的建構中,每個觀眾腦中應該在那個當下,都出現了年輕時女主角伸手向鴿與隔窗望雪的畫面,也或許,每個人想像的都不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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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延伸到了洪常秀的再下一部作品《小說家電影》中,李慧英化身的小說家陷入了創作危機中,試圖轉行拍電影來找回熱情,她自述之所以不想再寫了,是因為她發現自己那種非戲劇、無緊密情節的寫作風格,開始陷入一種小題大作的誇大性中,使她感到厭倦。文字語言所指向的情景,必然投射著寫作或述說者的主觀意念,表達的意義與試圖誘發的情緒似乎無所不在,文字語言得要不斷斟酌、留下線索,才能讓讀者得到感悟。而電影或許可以不是,裡面的影像當然是刻意捕捉的,情節的鋪陳也當然是經過算計,但因為是被固定下來的確切樣貌,觀者可能被迫去想像思索的,往往是在具象之外,畫面中未呈現的、聲軌中聽不見的、故事中斷裂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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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面前》中導演與女演員撐著傘走出巷子時親暱地說著什麼?《小說家電影》裡女演員走到餐廳外和盯著她看的小女孩講些什麼?《在你面前》的妹妹究竟夢到了什麼?《小說家電影》的詩人到底編撰了什麼?《引言》裡突然插進的夢境有幾分真幾分假?《在你面前》重訪舊居時的女孩會不會就是從前的自己?《小說家電影》剛開始走進書店傳來的責罵聲難道是回憶?三部電影裡的演員角色都曾聲稱自己不再演戲而引來三種不同的劇烈反應、三部電影裡的人物間關係與處境都曖昧不明、三部電影裡的重複的面孔彷彿聯繫著有些相似又如變奏般的情境。洪常秀故意在電影裡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大大的空洞,只展現了引言式的片段,逼著觀眾不得不賣力地腦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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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電影》中書店裡反覆得讓人難以忘懷的手語練習,其中表情、動作和語氣所呈現出的心境,呼應到後來真正散步時三個人物(小說家導演、女演員和電影系學生)試圖抓住的生命契機;小說家用言語所形容自己想要拍出的那部電影(有劇情但真實,女主角一路上不斷遇到相識的人而因此能被鏡頭捕捉到完整的charisma),則呼應回這整部電影所試圖完成的樣貌。言語所指向的世界則變得又更巨大而縹緲。洪常秀似乎想拍出的,是一種電影人的小說,雖然他的主觀意圖無所不在,但觀眾也得將自己腦裡儲放的東西提供出來當做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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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到了《小說家電影》的最後,洪常秀突然鬆開了逼迫著觀眾不得不去想像的緊箍咒,讓銀幕上回到了我們肉眼所習慣,那繽紛多彩的世界,直觀而純粹,而走出了戲院影廳時才赫然發現,原本應該戰戰兢兢等在那兒的作者,卻早已經不見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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