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 春季剃羊

軟呼呼的羊毛，似浮雲一朵朵。

柔軟蓬鬆的白色，似天上朵朵浮雲。瑞貝卡一直都想知道天上雲朵摸起來的觸感如何，但她不是神，奈何怎麼想也勾不著雲朵一角。唯有面前的羊毛，能夠讓她過過癮。

她的手中拿著剪子，不熟悉的工作向來做的慢，瑞貝卡的手已然不算太巧，卻也不拙笨。她縫製過衣物，絲絲針線纏繞成充滿愛意的圍巾，可以溫暖整個冬季；她也縫補過破舊衣物，只是在拉多米爾成為裁縫學徒後，那些工作不再是她的義務，反倒被分擔不少。

羊毛撓過手心，瑞貝卡抖了抖自己的手，似乎很不適應。她更喜歡麵團札實的觸感，或許雲朵也是種虛無縹緲，只能遙望。

瑞貝卡的思緒飄向一方，自從上回和杜旁對話，啟程的決心似乎更加堅定，她不願辜負父親予她的期望，殷殷企盼的目光不是她的歸屬，瑞貝卡仍記得自己艱難的吐出一字一句的夜晚，垂下的眼眸是與她一樣的海藍色，訴說著他有多麼失落。

沉默慢了時間的步伐，一旁的母親垂垂老去的面容仍舊慈祥溫和，卻也是訴不盡的失望。瑞貝卡雙手交握，握著剪子的手此刻沉重無比。

然而這是她難得的任性。

半晌，窗外夜幕仍舊不散，曙光還未打入房內。深夜的寂靜有時讓人發慌，唯有一聲長嘆打破了這長久的無聲。

「你也長大了，瑞貝卡。」

該嫁人的年紀卻硬生生的綁縛在兩人身邊，或許這也是喪子後潛意識不願放開女兒的後果，什麼勞動人口不過是堂皇的藉口。

瑞貝卡抬頭，一向深不可測的眸此刻帶著蒼涼笑意。長了雙翼的鳥中就該展翅高飛，不適合養在籠子裡。即使第一回的飛行就宣告著她會離這個家遠去。

「做你想做的事情，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母親難得的插上話，慈祥的女子向來不是個發言家，往往選擇傾聽和諒解。她的語氣充斥著不捨與無奈，不捨養大的鳥兒終歸非向屬於自己的天空，無奈他倆老白白縛了瑞貝卡太久，無法帶著她走出陰霾。

他們不曉得在眼皮子底下長成的少女是何時擺脫了多年的痛苦，同樣身陷冬雪的人沒有能力攜手走出可怕的冬林，往往一同越陷越深。

「一定要常常回來看我們。」

突如其來的分別是猝不及防，或許是傷得太深太痛，再失去誰是幾人都不敢再去想的。所以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為她安排好一切的道路，從未想過她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現在瑞貝卡有了自己的藍圖，是時候該放手了。

老者看向已然泣不成聲的女兒，也默默落下幾滴熱淚。可儘管視線開始模糊，他也看見了海藍色中與他越發相像的堅忍模樣。

「我會的，一定...一定會的。」

挨緊了寬厚的臂膀，瑞貝卡很久很久都沒抱過自己的父親，她發現父親的手堆滿了摺痕與斑駁，青春悄悄溜逝，世間向來沒有永恆。

而任何人都該學習道別，和過去道別，和最愛的人道別，和從前的自己說再見。

她的父母歷經多年，也正在學習放下執念，學習說再見。

瑞貝卡已經忘記自己回到房間後做了什麼，恍惚之間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便漸漸睡去。隔日清晨一樣的日子卻有不一樣的意義，她留在這片土地的日子正在倒數。

手心中的觸感將她拉回現實，瑞貝卡以手臂胡亂抹了抹眼角，抬眼看向青空。

她不會知道自己在未來會有怎樣的生活，但仍要去闖一闖，只因同一片天空之下會有不同風貌，她不是困在一方天地的金絲鳥。

捧起剪好的白色羊毛，柔柔地，軟呼呼像化了的一顆心。

瑞貝卡或許會再多年後牽起小小地手，那孩子列如火的紅髮蜷曲蓬鬆，像當時剪落的羊毛一樣。

她會帶著她回來看看她所熱愛的家鄉，她的家，她的心之所屬。

而她也會迎接充滿驚奇的目光，喚一聲又一聲的，甜膩膩的，融化當初所有分離帶來的悲傷記憶。

軟軟的，溫暖的。


她即將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