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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從夜晚開始,從夜晚結束 之一〉
高雄的早晨是橙黃色的,朝陽把晨霧烤成焦黃色,金黃酥脆在肩頸上結皮,一伸懶腰就裂成數學考卷上,那些刁難人的幾何圖形。南國炎暑,豔陽舔一口在後頸濕漉漉的,毛孔脹紅著吐蒸氣,焦脆的麵包渣便糊軟在頸子上,吃進毛細孔裡的汙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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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六點的通勤人潮像工蟻,整齊劃一地走同一條路徑尋覓食物,一群人把生活剝成一角一角搬去他處,終至吃食殆盡,一點渣滓都不剩。生命淨是這樣磨耗完的。高中生是蟻群裡最聽令也最叛逆的,日日被張著大口的川堂吞到操場上種成一畦一畦水稻,風吹就偃身,三年後被收割進校門口的帆布條上,萬人塚般一一刻下名字。畢業典禮時眾人齊唱輓歌,然後被剩餘的工蟻搬至校園這個大蟻巢外棄置,大多數的高中生都是死在那時候的。可他們的情感和慾望是那麼純粹而清明,隨手就能寫在隨堂測驗紙上,把自我認同別在書包上。只是紅色的格線像校門口的鐵柵欄,再強烈的騷動也不過是牆裡的嬉戲,最終都掩在墨綠色的厚帆布下,被遺忘在書包底部,揉得皺巴巴的廢紙團。紙張再攤不平整,上頭用藍色原子筆依稀寫著︰好想結束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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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堂的牙齦上吊著好幾尾魚形的裝置藝術,搖搖欲墜像耆老的牙口。明明是早晨,這張口裡總是幽暗。每每走入校園就像踩著鯨魚濕滑的舌頭,一溜就同小魚咕嚕滑進胃裡,排梳狀的齒牙闔上,是牢獄的金屬欄杆。胃裡鼓脹著高張的海水,我便要窒溺在無光的胃袋裡脫水皺縮,消化成小分子,等待五點鐘響隨鯨魚一起擱淺,然後一口氣爆炸出來,噴濺到金黃色沙灘上,曬成一只光滑亮麗的貝殼,被途經的不知名的寄居蟹戴上身,無意識地往他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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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教室要先穿過中庭,庭裡栽著兩排福木,樹形甚是端正,春夏時節黃澄澄的果子結實累累,確實有福氣樣。隨後果實熟成落地,褐化潰爛,散發出腐敗氣息,吸引果蠅蠶食。如同易腐的青春歲月,盛花後只待垂垂老去,一雙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填滿沉澱表和三角函數,都變得昏昧不明。中庭的另一側矗著幾棵小葉欖仁,高聳穿透樓層,攬盡珍稀的陽光,曬得金黃翠綠,風吹搖曳響起晶瑩剔透的婆娑聲響,黃化老葉飄落似銀杏雨,那枝葉榮滋的景象令人垂涎。建築的底部以金露花收邊,遮掩磁磚剝落的斑駁牆面,修剪成整齊的方正株型,仍嘻皮笑臉地竄出幾枝不定芽,多餘的自我展現和慾望表露終是要被剪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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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時我會想,要是從四樓教室外的走廊跳水般躍進庭裡,若蹬腳的力度和距離沒算準,那便要自欖仁的樹冠間劈啪拗折樹枝,緩降至灌木叢裡,非但死不成且身子肯定皮開肉綻,金露花竄進裂開的組織內,汲取我體內的養分後盛放藍紫色的花串。我最討厭紫色,可我卻要開出那嘔心的色彩。光是想像就渾身不自在,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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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課桌椅圍成四方的潛水艇,鐘一打響,眾人便坐進艙內,攤開指示面板,手握方向盤,將要開始四十五分鐘的深度旅程。每個駕駛員都有編號,繡在胸口,在這裡他們沒有名字,皆以代號相稱。他們各以專長評等,一二三類,隸屬不同海域。一週五天上學日共四十堂課,他們被鋪在課表上,炙烤出焦香的格紋,未成年的身體最香嫩、最可塑,卻被中央廚房料理成千篇一律的菜譜,國文、數學、歷史、物理。吃不完的統統倒盡廚餘桶裡,成菜尾,起一個可口的名,叫作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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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筆咄咄書寫的聲響像搥擊太鼓咚咚悶響在耳畔,寫出一條條翻白肚的死魚浮游眼前。死魚的生殖孔裡又擠出逗號句號引號般的彩色小魚,生物老師說,那叫卵胎生。卵胎生,把卵裹在肚裡孵化再釋出幼體,以提高族群的存活率。高中生便是一粒粒圓潤澄澈的卵細胞,豢養在校園裡,被高等知識強暴、受精、著床,孵成一隻隻大學生。他們說如此你便有競爭力,得以在社會立足。可是海那麼闊,你要自己游,沒有人知道海溝的最深處是什麼樣的生態,那要由你探索並解答。他們說,你是未來,你無限可期,你是最有潛勢的種子。可是人,人是異儲型的,禁不起一刻乾涸。要是我乾燥即死去,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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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總忘記只有他在岸上,我們在水底。麥克風的線圈激烈震盪,震出的波形被旖旎蕩漾的海水逸散,傳至耳邊只剩下朦朧聲響,「這是重點」、「這裡會考」、「頭抬起來」之類的氣泡蓄積在外耳上,然後脹破,刺進耳膜,紮進朗氏節的空隙裡,如此腦筋更駑鈍。老師的口未曾停歇一刻,一開一闔地,只剩下嗶嗶啵啵的隻言片語,那竟不是人類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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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蒼蒼,教科書上的黑字被溶出來,化作螻蟻,沿著筆桿爬上手指、手臂,漫布軀幹四肢,尋到一個孔就鑽入體內,築蟻巢、闢宮闕。蟻是社會性的,一定居便在心底下了錨,大量繁衍,專業分工,恆久地住在那,吃食一個人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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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許正是在某一刻,不慎防螞蟻的入侵,讓牠們在我心室壁內建立王朝,嚼碎我的竇房結,從此心跳顫動漏拍,一顆腦被大顎嚙咬得坑坑巴巴。往後的課堂上只得呆滯在一幕墨綠色的景上,垂著口水糊濕課本上的墨跡。神經突觸纏成辮子,一顆心彆扭糾結,是梳理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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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QL [plastocyan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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