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有雷

這部片真的是把所有掛著華人臉孔講著「I am proud of you.」的電影，通通賞一記slam dunk進垃圾桶裡。
要是哪部片對於華人家庭複雜情感的刻畫有它的一半深，就已經是好萊塢在cultural diversity上的一大革命了。除了佩服編導之外，也要感恩A24、讚嘆A24。

一般溫馨喜劇的傳統公式是笑鬧後溫馨，而它的確是先堆了一連串的繁瑣雜事逼人窒息、超展開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武指服設陳設美術一同overdoze般地追趕跑跳碰，但卻在中後段維持超鬧喜劇調性的同時，把情感一併用力催下去。
當鐵板燒廚師們含淚騎馬打仗追著浣熊時，我為那衝突的荒謬笑到失智，但又受浣熊被帶走的不捨悔恨、外加其他宇宙的情感堆疊而觸動，只因為不敢脫口罩而努力hold住，然而隔壁的人已經放聲大笑同時擦眼淚了，太好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情緒飽滿複雜且衝突到快精神錯亂的程度。

我最近好像滿喜歡用駕車來比喻敘事節奏的：一般電影把名為搞笑的油門踏下去，然後要認真搞溫馨時開始踩煞車；<媽的多重宇宙>不但開場沒多久就催到時速兩百，而當該減速時，右腳卻依然把油門踏好踏滿，然後左腳同時踩下煞車。其他人這樣幹根本準備自撞紐澤西護欄，但這部片就是有辦法來個華麗drift外加飛車特技。

Joy在白天負氣欲駕車離開洗衣店時，被Evelyn攔下欲言又止，最後只數落身材，鬧得彼此更不愉快。寥寥數語，能夠同時讀到Evelyn的關心與筋疲力盡，以及Joy的失落與痛苦。
老實說我不確定，是否要有相同生命經驗的人，才能讀出這之間的戲劇張力。但若沒能感受到，我會覺得很可惜。它遠比「家長露出不認同的眼神、然後小孩怒回『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的套路，來得細膩幽微。
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亞洲家庭獨有的情感波折，還是影視作品已過於公式化，以致於我對歐美家庭的相處方式認知都只剩有話直說、信手拈來就能談心、一言不合就迷因式互丟椅子大吼大叫？

對於無法給老婆好日子過的beta男Waymond，劇本並非用數落的方式草草交代，而是藉由Evelyn的疲憊開始堆砌；再透過她錯過的、其他宇宙的美好，進而構築她的相對剝離感；最後才又峰迴路轉，點出他的嘗試與付出，而把相對外顯的愛(與隨之而來的遺憾遺憾)，留給武打明星宇宙的Waymond去帶出。
為了不溫不火不搶Evelyn焦點，電影透過Waymond貼的googly eyes，將他做為情感與家庭關係潤滑劑、這個鋪了很久但一直很臺面下的要素給具象化。
它黏在讓Evelyn焦頭爛額、但撐起這個家的洗衣袋裡。
無生物宇宙裡，它賦予峽谷懸崖石頭一絲表情。
新年趴宇宙裡，它待在發洩情緒的球棒上。
因此在報稅混戰宇宙裡，Evelyn回應Waymond的呼喚，以包容、關懷和googly eyes，擊退任何阻擋她拉回Joy的人。

Evelyn經歷的宇宙雖然天差地遠，但電影逐漸從一開始的「我是誰我在哪」，到中後段在繁複交錯之下，產生「因應現實遭遇而生的神遊幻想」之感，類似「公司雷包煩到讓妳開始在腦海裡構築出另一個時空，在裡頭妳盡情拿鍵盤把她的頭尻個稀巴爛。」的情境。
當這些宇宙的情感開始交疊橫生越趨複雜時，眼前那個撒了芝麻、亞麻子、世間萬物的貝果無疑是非常誘人的終極解法，至少對於曾經身陷情感交流挫折與存在意義迷霧得我來說是如此。

然而當我含著眼淚準備好「好的這邊要來處理母女關係了」之時，劇情卻將這份情感拉展，延伸至Evelyn與上一代(公公)對彼此的失望，以及延伸而來的「試圖不重蹈覆轍、卻無可避免地以同樣的情感來折磨下一代(Joy)」。
同時代入對先生的不平與責備，以及緊接而來直視對彼此的愛。在多個宇宙裡同時進行，毫無喘息空間。
報稅混戰宇宙裡，Alpha公公的阻撓；新年趴宇宙裡，公公被迫直視Joy性向。報稅混戰宇宙裡，一頭霧水Waymond的哭喊；武打明星宇宙裡，功成名就Waymond的自抒。
沒想到編導竟覺還不夠，不忘穿插廚師與浣熊間奮不顧身拼命挽回、Evelyn與稅務員相知相惜相互傷害卻仍相愛。看似完全迥異的事件，卻將情感完整串連。

家人間對彼此的情感，太過難以啟齒、難以體現，最後只能揉成一團，並以相互折磨的方式外顯表露出來。逼不得已把所有宇宙通通攤開，才能獲得「愛」這個答案，而它無所不在。
這部電影在最後的情感堆疊，撞得我有如國道連環車禍，但楊紫瓊直接拿出她在成龍電影裡的身手，碰碰碰輕盈越過這堆情緒追撞，翩然降落。

翻譯留待午餐後來講

唉光翻譯就太多能大書特書的，拖延症犯，拖到晚餐後了。

我不會說他的翻譯很爛， 「爛」這個字我會留給Netflix時不時會出現的：日文作品先翻成英文再拿來翻成中文而不夠精確，或是翻譯只拿到稿件而無畫面，而弄錯情境、誤譯有多義的字。
真要說的話，這部片的翻譯，大概就是畫蛇添足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了吧。

其實電影前段的問題不大，甚至有翻得巧妙之處(多半是省略不需細講的部分)。就連多年前迷因哏的宇宙搖，我都還能勉強接受。
然而中後段隨著劇情要探討的東西開始堆疊，翻譯越來越沒有能力掌握而逐漸暴走。
王安石和武則天讓我覺得大NG的點，並不在加油添醋，而是連情境都與電影本身相互抵觸。翻譯有看電影，但我覺得他沒看進去。

在沒有發展出生物的宇宙裡，「王安石」這個概念根本不會存在。原文的「我們只是石頭(而非某個「生命出現、長期演化出Homo sapiens的宇宙」裡的一對母女)」，這個宇宙裡的對話之間，出現唐宋八大家之一，邏輯上毫無道理可言。
而Evelyn與稅務員之所以「being bitch」，也並非缺愛；相反的，Evelyn快要被難以表達的愛而壓得喘不過氣來。權力慾什麼的更是子虛烏有，略過不談。這部電影花那麼長篇幅去跟你鋪陳：秀蓮對愛的感受與給予形式，逐漸被迫以很bitch的型態表露出來。結果沒看過這麼自打臉的翻譯，這諷刺感滿盈到像是某種行為藝術。

翻譯是否無視電影情節，先入為主地推斷，機掰老女人一定是因為沒人愛所導致？
若真是如此，那麼說不定讓跟Evelyn有同樣生命經驗的人，來進行創意超譯，會意外有好效果。但這位翻譯之所以備受批評，並非幾個月前他交稿時的當下，才分裂成現在這個翻譯炎上宇宙。而是在他幾十年的人生裡，始終無法與「Evelyn」共感的積累所造成。

每一次他遇到機掰老女人、翻個白眼說她「一定是沒人愛」時，就又分裂出一個宇宙，逐漸走向這個翻譯萬劫不復的宇宙。
哪怕有一次、就那麼一次，他在國稅局申報所得稅時，被迫向機掰的櫃臺人員解釋：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沒在當電影字幕翻譯、收入卻突然冒出一筆來自双喜公司的稿費時，想著的並非她既老又機掰還沒雞雞、而是「她大概業務量太大或家裡剛好有壓力吧？」。就那麼一點點體諒與共感，就會分裂出一個能精準翻譯出Evelyn與稅務員感性對話的正體中文字幕了。只可惜不會jump的我，是無緣看到了。

本想著我是否超譯了「有害的陽剛氣質」，然而該名翻譯在回應鄉民時，字句間所透露出的arrogant，無巧不巧反映了這點。

噢對了，這裡的「arrogant」就翻成「旁白鴿」吧。

噢對了，credit最後出現了Hotdoghand Inc.，原來這整部片都是業配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