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NT4｜迷途亡魂｜

　　「……請問是薇薇小姐嗎？」

　　「我是。」

　　工作人員看了一眼面前可疑的黑衣人。

眼前的人穿著黑襯衫、黑長褲，身揹黑色背包，整張臉被黑紗徹底遮住，包得密不通風，不露半點肌膚，根本認不出人──

喔，倒是可以認出薇薇那垂落的銀白髮絲、還有平常戴的黑蕾絲手套與提燈。

攝影機拍攝下，薇薇點亮了提燈，微弱的鵝黃燭光明滅不定。

在夜晚陰冷的叢林裡，這燭光像是隨時會被黑暗吞噬，將一切回歸死寂。

他不想深夜來參加這莫名其妙的夜遊戰場團，但以『薇薇』的人設，不出席這場合說不過去。

唉，他打死也不會露出肌膚給他們機會附身，為了以防萬一，連過夜的東西也帶上了。

看著手上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又一次熄滅的燭火，孝維撇嘴，反正現在全身包緊也沒人看得出他的不爽。

當初應該要買更防風的提燈才對，這款太粗糙濫造，雖然是真的便宜又好看，不過回去該來網購逛新貨了。

一旁傳來工作人員害怕地小聲驚呼，喃喃說著這該不會是被未知力量吹熄的？孝維差點笑出聲。他姿態優雅地微微彎腰，又一次點亮蠟燭。

孝維很清楚越是表現出從容的姿態，看起來會更有『大師』的模樣……就算他馬的感應不出任何東西，連傳聞中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自己與工作人員踏過落葉的聲響。

但他能從身體泛起不快的寒意與戰慄，判斷周遭確實有很多『人』在。

「您們想說什麼？」

只見『薇薇』舉起提燈，面朝叢林深處的黑暗詢問，姿態肅穆，彷彿在認真詢問眼前的『人』，隨後一片寂靜，連風吹撫樹梢的聲音也靜了。

是演戲也是真的詢問。孝維心想，如果對方再不回應，他就隨口掰一下二戰故事當作對方說的，反正他也知道幾則，再來裝難過就好。

但他真的開始聽到聲音了。

無數句嘈雜的哽咽話語──他很清楚是日文──一瞬間充斥耳畔，宛如乍響天邊的隆隆砲聲，讓他剎那近乎耳鳴。

不，是耳畔真的有砲聲，伴隨強烈的衝擊，連意識也被震盪。黏膩的血腥、屍臭、混雜著淚水的鹹味，剝奪了所有呼吸。

孝維的心跳急促起來，手上的黏膩讓他不自覺低頭，卻看到自己手中握著一把軍刀捅入自己腹部──

劇烈的疼痛襲來，想活下去的慾望、知道自己會死的絕望交雜，不斷侵蝕理智，孝維混沌的腦袋只能依稀想起──

這不是他的記憶，這是『他們』的記憶。

意識到這點，孝維倒抽一口氣，彷彿溺水後終於能浮上水面，他大口喘氣著，忍住暈眩想吐的感覺，努力區別自己與他們的感受。

二戰之於他，一直是歷史課本幾頁的事實、試卷上的考題，他背頌過、圈選過，卻無法理解那些慷慨激昂，只是選出後人認定的正確解答。

為什麼願意為了天皇而戰？又為什麼自殺？在書上都有形容。

但此刻他們絕望的吶喊，讓陳述在書本上的蒼白字句頓時有了血肉，鮮血淋淋。

當他回神，周遭只剩他一個人在。

少了攝影機，孝維也很乾脆的不演了，他直接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將提燈擱在一旁，面向眼前他開始勉強能看見的『人們』──那殘破髒汙的軍裝，一張張滿是淚痕的臉龐。

「你們想找我私下談啊？」

努力嘗試溝通好一陣子，但彼此語言不通，孝維很無奈。只能感覺得出他們的迫切與渴望，不曉得他們要的是什麼。

「抱歉，我幫不了你們。」

孝維低聲說，儘管他不清楚眼前的亡靈是否聽得懂。

應該說，誰也幫不了他們，他們已經死了，而自己也不可能渡化這裡所有亡靈。

對於這無力挽回的錯誤，根本沒有什麼正確解答。

不過，他至少能替他們傳達……因為他還活著。

明明清楚有機率連自己也賠進去，但孝維仍是脫下右手手套，盡可能用最簡易的英文夾雜日文描述。

「一人幫忙寫大家的信，我寄去日本。」

眼前的亡靈們似乎無法理解，但當孝維從背包中拿出筆記本，畫了信的符號，他們似乎恍然大悟、躁動起來想湧上，他緊張地連連退後，不斷強調。

「一人！會寫字的來！」

一名看起來應該是高階軍官的老人站出，亡靈們這才安分了點。

老人緩緩走向孝維，伸出了顫巍巍的手，孝維了然地伸手覆上。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竄上右手、奪走了右手知覺，就安分地不再冒進。

右手流暢地拿起筆，寫起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日文。隨著亡靈們輪流上前講述，右手寫了一頁又一頁，可以看得出每一頁的收件人不同。

不曉得過了多久，幾乎寫滿了整本筆記，孝維也冷得直顫抖。右手這才頓下，卻又在最後一頁落下一行字。

沒有屬名，而孝維依舊看不懂，但直覺這句就是留給他的。他伸出還有知覺的左手、撕下了這頁塞進口袋。

他感覺到寒意從右手消逝，過度抄寫的痠痛湧上，但他忍不住笑了，很意外老人選擇繼續陪伴這些亡靈，而不是跟他離開。

隨後，所有聲音都回來了，他聽見工作人員正急切呼喊，「薇薇小姐！妳在哪？」

孝維緩了緩呼吸，調整情緒，確定自己能繼續完美扮演『薇薇』，這才越過樹林走向工作人員們。

「我在這。」

他朝攝影機展示了手中的筆記本。

「剛剛他們託付信件給我，希望能由我們轉交……」

日本軍人隔著遙遠時空寄出的信，透過節目在網路上引起譁然。

儘管不少網友因為薇薇中途失蹤、一致的字跡，質疑這信件的真實性，但也許多粉絲轉傳這訊息，試著幫忙找出收件人。

聽說，許多收件人早已不在人世、又或者地址變更找不到人。但也有人收到來自情人、家人、朋友的信，流淚著抱緊了信。

關掉電視，孝維躺回床上，從口袋拿出了他撕下的那頁，用手機照下來查翻譯。

　　　　ありがとう
　　　　　(謝謝)

謝什麼，他什麼也做不到啊……孝維想這麼回應，但他看著那句話許久，閉上了有些酸澀的眼，微微一笑。

他們已經盡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