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咪是人類的老師

其實老爺的反應是「大驚小怪。」

但是沒辦法啊，我是人類嘛，人類就是會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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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動物醫院從老爺還是一隻正太小貓時就開始看了，病歷上好好地登記著布丁，剛收養時的健檢、幼貓該打的疫苗、將近成貓時的結紮，這些家貓一生中的常規事項都由同一個林醫生包辦。林醫生並不是人類小診所的醫生中常見的斯文氣質，而比較像是軍醫或是運動教練那種精練的實務專家，有種一說話就讓人感到「我可以信任這個醫生」的誠懇，我想過也許這是獸醫的特質，畢竟謊言是專屬於人類的東西，對動物並不管用。所以我把裝著老爺的籃子搬上診療台的時候，頭髮開始變得斑白的林醫生一看到他就說「12歲了啊」，隨後他便說，這種貓咪的平均壽命是14歲。我當下知道有個東西卡住了，只是我還沒有時間去面對，我只是盡可能敘述老爺最近的狀況，同時看醫生對老爺的肚子摸來摸去做物理上的檢查。老爺雖然性格蠻溫和的，但只要是貓就討厭人家摸肚子（雖然人類也一樣）

但他竟然超配合地給醫生摸來摸去，甚至不用出動助手來幫忙安撫，爺真是越來越能溝通了。醫生說物理上的檢查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因為嘔吐的原因可能有很多，而爺又是高齡的貓咪了，現在有幾個方案，一個是可以開止吐劑給爺回去試試看有沒有效，也就是典型的對症狀下藥；第二個則是抽血檢查，看看是不是有其他身體上的問題，只是相對的價格就會比較高。我問了一下價格，確定身上現金足夠，就選了第二項。然後爺也很配合地抽了血，然後一臉不爽地自己跳回籃子（同時要一直稱讚他很勇敢很棒），醫生們就讓我們到候診區等待檢驗結果。但是一到候診區坐下我就還是忍不住眼睛漏水，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是必然、但是這件事突然被用力擺在眼前的時候人類還真的會想逃跑。我如果可以再堅強一點就好了。

抽血的結果是老爺的腎臟功能已經衰退到剩下原本的20%左右，但是穿著白袍的另一個醫生——同樣姓林、但年輕斯文得多，不知道是不是林醫生的兒子——說「但是貓咪是很厲害的，就算腎臟只剩下一點點，他們也還是可以撐很久」年輕的林醫生語氣很溫柔，很仔細地解釋老爺抽血檢查的數值意義，沒有貧血、但是紅血球過多表示他現在有點脫水，白血球數量正常表示沒有地方在發炎，肝指數跟血糖也都正常，表示目前沒有併發症，但是腎臟的這個數值到這邊就表示一定要控制飲食了，他們需要低磷低蛋白，雖然腎臟配方飼料價格比較高，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減緩腎臟的惡化。醫生笑笑地指著老爺說其實他這樣挺好，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是胖胖的，胖胖的貓咪比較有本錢。這個我同意，爺的果凍肚本來就是最完美的。然後再問了些關於副食品跟零食的問題，我跟室友就準備帶爺回家。

醫生會開止吐劑跟保護腸胃黏膜還有促進食慾的藥給老爺，但是在等藥的時候也在想該怎麼辦，我明天要上班，腎臟處方飼料哪些店可以買？叫老媽幫忙買嗎？但老媽這種慢性病+肥胖的高危險群在這疫情下還是不要出門吧，最後也是要拜託室友幫忙買，這天殺的武漢肺炎，所有已經很困難的事情都變得更加困難。
因為離開醫院時已經很晚了，最後在全家叫了計程車，計程車司機戴著口罩我看不出年齡，但他聊到他兒子跟媳婦時我知道應該已經是爺爺的年紀。一開始是他主動問我那個籠子裡面是貓嗎？我說是啊，他就說他家最高紀錄是曾經一口氣有九隻貓咪。我說好厲害，他說後來他兒子跟媳婦搬出去住的時候帶走了六隻，剩下三隻，有一隻是年紀大過世了，現在他跟他太太養的是捲耳貓，也是領養來的，有朋友是自己在家讓貓咪生小孩，然後一窩小貓的照片讓他們挑。

「跟你說，很神奇。」司機的語氣很認真。「我跟我太太各挑了一隻，然後那兩隻貓咪來之後，都知道要找誰。我挑的貓不會去找我太太當主人，我太太挑的貓不會來找我當主人，他們都知道。」我聽過阿熊分享的故事，我並不驚訝、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所以我回答他「真的，」但還是忍不住有點鼻音。「這都是註定好的。」人與貓之間的緣分都是註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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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之後就是開始到處放水盆，跟請爺喝水比起來，餵老爺吃藥反倒容易一點，如果我把水端到他面前，用手沾濕點他嘴巴他是願意賞臉舔一舔，但是多來幾次就整條貓的眼神都鄙視了起來，他不用說話我也感覺得到那種「你好煩ㄜ」的氣場。後來他躲進神桌下我就知道我該閃邊去了，我自己也知道其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但我就是忍不住覺得應該要做些什麼

當天晚上我明明也是兩三點才睡，卻在隔天六點半的時候醒了，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這是天要下紅雨，我竟然沒睡回去。我早上起來先去把昨天擺出來的老爺的水盆都換了一遍，餵他一點罐頭然後餵藥（餵藥完要給貓草當作配合吃藥的獎勵）也把貓草撒到水裡拐爺喝水，第一次還算成功，但第二次爺那個「你好煩ㄜ」的眼神又出來了，雖然我也知道在這種小事上也許於事無補，但是人總會想要看到一些能讓自己安心的東西。我也是沒想到原來我也有成為煩人的囉唆老木的一天，但是在這種時候突然可以理解為什麼小孩生病的母親會變得那麼絕望。會忍不住去想是不是我以前都沒注意他有沒有好好喝水，他明明小時候是很愛喝水的貓眯，還會自己去舔水龍頭跟浴缸，是不是之前他想喝水的時候都沒人理才會害他變得不愛喝水，是不是早該注意到他嘔吐的問題帶他看醫生，是不是早該給他換飼料，無限的是不是

公司分流上班，當天公司只有五人左右，我們辦公室佔了三個，我跟同事學妹說了爺的事，他的兔子前年因為一些事情過世了所以他理解那是什麼感覺，但他是個理性的人，他只說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也是知道，但我不是個理性的人，我只會焦慮跟把自己哭成爛泥。我發現我的狀態糟糕到沒辦法集中，專心的話上午就可以做完的事情進度卻原地打轉，然後接到了我媽傳來的line，腎貓飼料我們常去的店裡都沒有，要網路訂購，兩天後出貨。還有我早上明明餵老爺吃了藥，但是吃東西還是吐。我覺得很難受，雖然不太想在公司哭，但再不做些什麼我大概撐不到下班。於是我傳line找了阿熊，我奇妙緣分的友人。會跟阿熊成為朋友，現在想想契機是因為大學英文通識課上、阿熊看到了我無聊帶來的玩偶竹筍然後開始跟我聊天，總而言之真是謝謝竹筍，能夠認識阿熊真是太好了

阿熊跟我並不同系，分別在、大概是學校最先進跟最保守的兩個系上。認識她的時候只覺得怎麼有這麼才華洋溢的女孩子，後來畢業以及各自的因緣再會時才知道阿熊可貴的可不只是才華洋溢。阿熊對朋友幽默又溫柔，但深聊中無法掩蓋摩羯座特有的嚴肅跟深刻，敏感而聰慧的人總是受盡折磨，但磨難並沒讓阿熊變成憤世嫉俗的團塊，而是出落得靈氣四溢，言行中充滿對生命的敬意，連隨手寫的限動都像首詩。前陣子我們因為一些契機又聊起來，我是業餘的占卜師，常年受憂鬱症所苦而接觸了大量的身心靈資訊，而阿熊則跟我分享她學習了動物溝通跟自我療癒的過程，我們價值觀很像，生命課題很像，連星盤的組成都很接近，家中都有活力四射的ㄎㄧㄤ包黑貓，總而言之，那個時候會想要找阿熊，一部份的確是想要委託阿熊動物溝通，但也覺得阿熊的溫柔跟堅強應該是那時候最能接住我的人。

簡單的說明一下情況之後，阿熊很乾脆地接下了我的委託，雖然他前陣子在休息，預計在七月才開始正式服務，但他說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沒關係，而且她家的寶貝鐵栗也是天生的腎貓，所以他理解我的心情。當時她分享給我的話語，是理解疼痛、並對世界有深刻體悟的人特有的、溫柔又深邃的智慧，是我曾經作為一種知識知曉，但在意識到我現在才真正開始學習生命的當下、需要由前輩傳達給我的寶貴話語。我曾經用很相似的話語安慰過突然遭遇親友離世的朋友，但是在個當下我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可能會遇到一種狀態，所有的知識都無法作用，而需要一個人——一個你信任的人——對著你說出這些你可能知曉的東西，那才是話語能夠發揮作用，而人能夠真正被接住的方法。

她說，「在動物的認知裡，肉身的消失並不是結束，他們只是放下了一件穿得很舊的衣服。人類因為忘記靈魂狀態的感覺，所以非常害怕死亡，或是因死亡失去的感覺。我們當動物的家長，要學的也是這個。直到我們理解，我們從來沒有失去過他們，因為在我們見面之前，我們就認識很多輩子了，也約好這輩子一起來練習了。」我視線模糊、口罩濕透，擤鼻涕的聲音接連不斷讓學妹忍不住問我是不是感冒。當天臺北大暴雨，翡翠水庫進帳1515萬立方公尺，身處地下室的辦公室瘋狂漏水，上班上到一半我跟兩個同事開始找水桶接水，工作的鍵盤聲伴隨滲水打在水桶中的咚咚咚咚，我的眼睛漏水就像辦公室漏水，戴著濕透的口罩一邊眼睛漏水又在漏水的辦公室工作，我是希望宇宙的共時性不要那麼立即，但這的確是忠誠到有點殘酷地展現了什麼是「世界是心靈的鏡子」我不想面對的課題的確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