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0】展翅

被附加在手腕上的重量在暗闇之中格外沈重。
不，或許那份重壓並非來自於手銬，而是使不上力氣的身體——竄進鼻腔裡的甜香像是少女的手指，緊緊的壓著自己的喉頭。

暈眩與噁心。

路西恩吞了吞口水，試圖緩解不適感。

不清楚是心理作用抑或是生理上的苦痛，周遭悉悉簌簌的交談聲在此刻宛如無數落雷的鳴響，分外清晰。穿過人群時他們對彼此的招呼聲、混雜的足音、門扉開閉時與地面的摩擦，皆有如尖銳的指甲在自己的鼓膜上刮過。

迴響於左耳的是帶東方口音的男性嗓音。他聽見男人語氣略帶戲謔的朝後方說了幾句——大概是對司書而言必要的事項交代。
經過些許的沈默後，從談吐可判斷其教養良好的另一個男音回應了，並朝自己的方向靠近。隨即，路西恩感覺到一隻厚重的手掌按住自己的右肩，將他安置於一張椅子上。

直到足音遠去，耳邊的聲音才逐漸回歸為沉靜——雖然也不能說得上是全然安靜。

不屬於自己的平穩呼吸聲與複雜的香氣糾纏在一起，朦朧的於黑暗中勾勒出輪廓。儘管無法一口咬定具體的人物像，他也可以確定房內有他人的存在。

對方彷彿是察覺到了他的困惑，將路西恩的眼罩緩緩的掀開了。久違的燈光格外刺眼，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過了半晌才舒展開眉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拄著拐杖、氣質柔和的中年男性。
但令他感到訝異的，是該名男子擁有的深色肌膚與色素極淺的髮絲與眼眸。

溫德海姆純血貴族的象徵。為什麼擁有這種身分的人會在這裡？

他朝男人伸出手，手腕卻停在半空中便無力的垂下。儘管尚能正常行走，某些行動似乎對現在的自己還是有些太過勉強。

「哇，你眼睛的顏色真是漂亮呢。」男人稍稍傾下身與路西恩對視。「不用緊張，我不會傷害你。」

還真是沒有說服力。
路西恩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銬，垂下眼簾。
雖然眼前的男子是否要傷害自己，自己都不具有任何選擇權就是了。

「我是路西恩・布萊克。」路西恩再度抬起頭，筆直的望向對方眼底。「請問你是？」

在他無言的催促下，對方扶了下金框的單邊眼鏡後張開了略薄的嘴唇。「布萊克先生，你好。這裡是讀書會『血奴回歸機關亞斯德斯克』。我是亞斯德斯克的會長，同時是機關長的克里斯多夫・勞倫佐。」克里斯多夫朝他彎起嘴角的弧度。「還好嗎？來這裡的過程沒有不舒服吧？」

「⋯⋯凡派爾的感受，對你們機關來說應該怎樣都好吧？」路西恩眨了眨眼，眼神在一瞬間的游移後才回到克里斯多夫身上。「你難不成是想要確認些什麼嗎，勞倫佐先生？」

克里斯多夫微笑著點頭，不置可否的回答。「嗯，那麼現在，對我使用幻視看看吧。不用客氣。」

路西恩苦笑了兩聲，僅僅是安靜的凝視著克里斯多夫。
先不說堵塞於自己胸口的沈悶感讓他無法使用幻視，即使做得到他本身也無使用幻視的打算。

「很勉強嗎？沒關係喔。做不到是正常的。」克里斯多夫空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個手銬浸泡過新鮮的玫瑰精油，是特別調製過的，因為會持續滲進體內，比花香更具有持久性。無法讓凡派爾使出原本的力量，但可以讓你們維持清楚意識。如果想吐請跟我說，我請司書重新更換。」

「那就麻煩你了⋯⋯」路西恩嘆了口氣，閉上了雙眼。「抱歉。這樣應該不會讓你們感到困擾吧？」

「不會的。我們機構並非基於折磨凡派爾為宗旨所設立，請你不要擔心。」克里斯多夫轉過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窗櫺。「本讀書會除了讓你離開，或是給你一個新鮮的人類以外，你有任何不適應的事物都可以提出要求。」

路西恩這才瞧見窗戶外的風景中栽滿了紅與白的花朵——是玫瑰。僅於書齋內的藏書中見過的、與凡派爾的生命絕緣的植物。

鮮血的紅與裙擺的白。

睫毛不自覺的顫動，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鼻根有點發酸。

「夏儂⋯⋯我是說，我的血奴呢？」他垂下頭，看向自己的鞋尖。「她之後會怎麼樣？」

克里斯多夫將素雅的窗簾拉上，以優雅的姿態轉過身。絲綢地毯些許減消了木質的拐杖與地面的衝擊音，克里斯多夫在那鈍音後發話。

「你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原因被帶來這裡的吧。」克里斯多夫的白髮從肩頭上滑落，與他脖子上的劃著三道刻痕的寶石不過度張揚的閃爍著光輝。「本讀書會和一般讀書會不同⋯嗯，我是說你或許知道的那群『獵人』們。我們只做一種服務，就是『血奴回歸』。」

路西恩點了點頭，示意克里斯多夫將說明繼續下去。

「我們負責幫助曾經被你們傷害的人們回歸社會。」他停頓了一下，確認路西恩並無移開視線後才開口。「至於凡派爾們，則是重要的商品。」

「商品⋯⋯嗎。」路西恩聞言，抿住了自己的下唇。「作為比較大型的實驗動物？」

凡派爾與人類的生理結構並不完全相同。
凌駕於普通人類的身體能力、極為迅速的回復速度、以及有如寶石般，能使人看見幻覺的眼瞳。
路西恩雖然並非醫生，也非研究者之流，但多少可以理解人類想研究凡派爾的心情。

「不僅如此。」克里斯多夫輕咳了兩聲。「得標的買家想對你們做什麼，並不在我們能干涉的範疇。但至少在3月12日——也就是由本讀書會舉辦的拍賣會之前，你是不會受到奇怪的醫療實驗的。關於拍賣會，我的輔佐官岡薩雷茲可能可以告訴你更多⋯⋯雖然他對你們不能說得上很友善。還請你多包容他。」

3月12日。

他在心裡默念了這個日期幾次，轉動了下眼睛小聲的問。「被拍賣所得到的金錢⋯⋯」

「會作為補償交給曾被你作為血奴的那位人類。」克里斯多夫直接接過路西恩的話。「她現在也在本讀書會接受治療，或許她會想來看看你。」

怎麼可能。
路西恩捏緊了自己的手掌，但轉眼間又放開了。
「⋯⋯籠中的知更鳥如果得到自由，就不會再回來了。」他很快的瞄了眼克里斯多夫，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理所當然的——也或許那是克里斯多夫對他的體諒——他並沒有對路西恩的發言採取回應。「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路西恩將鬢髮撥至耳後。

「那麼，司書會帶你去你的房間。領取血包後就先休息吧。」克里斯多夫轉開門把，食指指向於門外等候的一名男子。「——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

稍稍有些駝背的司書正翻閱著手上的資料。直到路西恩走至他面前，略長瀏海後的金色眼眸才與他對上視線。「路西恩・布萊克？」

路西恩才剛發出代表肯定的第一個音節，對方便側過身揮了揮手。「我會帶你去房間，跟緊我。」

再兩個月。
兩個月後，自己的死期便會來臨吧——也就是說，這場惡夢終於可以結束了。

因為本能殺害。
因為疫病衰老。
因為事故冰冷。

她們就像籠中鳥。
總以相異的死亡從他身邊逃走，卻令他感受到同樣的悲傷。

他無法放開鳥籠，也無法面對凡派爾與人類壽命的差距。他是囚禁者，也是被囚者。

但現在，他自由了。而她也是。

他邁開步伐，在紅鞋的指引下朝安息的長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