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逐
追憶迴廊

  花,與少年。
孟逐
盛夏時節。後院總會開滿遍地的向日葵。

推開竹製拉門,走下緣側,沿著白色的步道磚走約數十來步,映入眼簾的景色與建築物十分違和,絢爛、鮮豔、橙黃、茁壯,面朝向陽處用力生長,綠色枝葉相互牽絆搖曳。

本家的人都嫌棄那一叢叢的繁花礙眼。要不是顧慮那些太陽花,是外祖父生前拄著拐杖勉強種下,每當注視,就能回想起那道蒼老又堅定的身影,所有人肯定都會對剷除投贊成票。

尤其是外祖母。花季猶盛,外祖母便會施以冰冷的視線,彷彿從明黃中預見衰敗和枯萎,嫌惡比先生更長命的花。
孟逐
從育幼院被接回本家,照顧向日葵很自然而然成了工作之一(也可以說是自告奮勇),作為同樣不被待見的存在,澆水、施肥都格外殷切。後院牆矮、陽光充足,單莖型的花相將養分全蓄積在頂端的一朵花上,因此,當成群盛放時,花朵大、氣勢驚人。

放學鐘聲響起,往往會率先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騎上腳踏車從蜿蜒小徑返家。車身老舊,鍊條多已鏽跡斑斑,不用刻意踩踏板的下坡路段,前後輪快速運轉,噪音嘎吱作響,刺耳,又銳利。

那一天純粹是巧合。班長把堆成山高的作業本放到面前,雙手合十,好像是有什麼急事,請求值日生的他幫忙送去辦公室。他不趕時間,除了照料花以外沒有其他安排,隨口答應下來。
孟逐
「報告。」

推開門,黃昏的夕色在辦公室裡洶湧。剩下班導師還坐在位置:長髮及肩、雪紡洋裝,白色遍及碎花的布料被落日染紅;她身子一顫,有人造訪不在預期之內,轉過來看向學生的臉孔,妝全花了、淚流滿面,手足無措的用兩手將淚水抹去,留下痕跡。

哭泣的表情橫生出一種美感。比起目睹導師情緒潰堤的瞬間,腦中作祟的這股想法更令人驚詫。身體優先做出反應,緩慢邁步前進,掏出口袋裡摺疊整齊的面紙,遞到對方面前。

老師出神地抬頭,沒有接下紙張,而是反過來握住那伸到眼前的手腕,施力拉近,低聲啜泣,頭輕輕靠上他的身體。制服衣襬逐漸被淚液打濕,理所當然的界線正在粉碎、瓦解。

然而,他選擇用手撫摸那頭柔軟烏黑的髮絲。
孟逐
規律如一的生活步調出現些許改變。依然會為後院的向日葵殷勤澆水,但早上與放學,多出一小截留在學校的時間:開始習慣第一個抵達教室,將老師即將使用的黑板、講台、板擦打理乾淨,為窗台栽種的那幾盆花澆水;習慣陪伴對方在霞色的辦公室裡到最後一刻。

他們之間,時常牽手、偶爾擁抱,不曾有過這以上的親吻或更多。陪伴是否能稱作喜歡,或是近似於承諾?並不清楚。有很長一段時間,單是注視就能感受到幸福,例如對方笑起時微彎的眼睛、唇角的一顆痣、無比合適的碎花洋裝、飄散柔軟香氣的長髮——

在認知裡,這些算不上傷天害理、大罪大惡的事。因而,當時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被目睹的同學看到、傳播開來時,會鬧得沸沸揚揚,會惹得校方大發雷霆,滿是流言蜚語。

母親第一次來學校。不斷彎腰道歉,為孩子賠不是。
孟逐
焦慮地來回踱步,好一陣子,母親沒能走出連結前後棟教室的中廊。他走在後方,安靜、沉默,跟著因氣惱、羞怒而渾身顫抖的女人;夏風獵獵,將兩人的身影吹上玻璃浮面的布告欄。

「……你才十五歲,怎麼會懂什麼是喜歡?」

母親轉身。怒氣沖沖的臉龐,和他天生顏色偏淡的眼睛對望時,被什麼所刺痛似的,慌忙將目光移轉開來,盯著在走道上一圈又一圈的陽光漣漪。蟬聲唧唧,彼此沉默不語。

未成年懷孕的母親生下他,父親不負責任、袖手旁觀,家人更是氣急敗壞。自顧不暇,沒有餘力照養的孩子被送至育幼院。然而,禁食、虐童等風波接連不斷,育幼院走向永久關閉,他恰好長到了即使不特別照顧,也能好好成長的年歲,才有機會被接回本家同住。

那句話不是對他,是母親的自問自答。
孟逐
老師被停職後,自請轉調他校。

四季更迭稍縱即逝,向日葵數度死去、輾轉重生,輪替了三次。他的生活步調仍然大同小異,只是與老師相處的時光代換:早上與下午在花店打工,把所有心思都澆灌於花草。

喜歡是什麼?仍有一紙給不出答案的試卷。他不擅長「喜歡」,但漫長無止盡的等待,孩提時代便無師自通。

畢業那年,慶祝成年及考上大學,他與朋友到臨鎮的餐廳聚會,一發不可收拾。為了迴避太熱絡的場合,決定暫離,一個人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發楞,看著一對男女相擁、親吻朝門口走近,沒有多想,女方卻突然停下腳步,視線熱辣辣地打在臉上。
孟逐
「老師,好久不見。」倉皇驚恐是很容易從眼底判讀的情緒。微微一笑,說完就站起身,走向停放腳踏車的區塊。

高跟鞋的追趕聲從後方逼近。以前,老師常說自己更偏好平底鞋,穩定、扎實的踩在地上,能讓人產生確實在往前走的勇氣。高跟鞋適合活在女孩青春爛漫的想像裡,她早已過了做美夢的年紀。

「等一下,我有話想和你說——」

「對你,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是仔細想想,那的確太不正常了,我比你大了十幾歲,還是你的老師,不可能有未來。」

三年前,校方用來嚇阻的說詞、外祖母厲喝他在佛壇前罰跪的嘆息。又一次,從曾經十指緊扣的對象口中說出,讓他想起不斷死去、不斷復甦的向日葵,原來,不論是好是壞,都可能重複上演。

「嗯,我知道。」低下頭:「謝謝老師。」
孟逐
向日葵的張揚,一路盛放到九月尾聲。

回家時,習慣性地來到後院。母親正蹲在地上,頭上頂著草帽,一股麻花辮垂在腦後,揮汗如雨;她一身寬鬆的便衣、短褲、拖鞋,戴著橡皮手套將幾株低垂成黃褐色的太陽花連根拔起。

「……」他楞在原地。

「你都是這樣做的,對吧?完全枯萎就必須忍痛拔除。種子擺在走道上曬太陽,幾天後再重新播種。」

「……嗯。」

「明年還會再開的,只要好好照顧它們。」

「我以為,大家都希望它們死去。」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很累贅。不論什麼時候、去到哪裡,都不被需要。」
孟逐
一柄鏟子被使勁丟到眼前。

抬起頭,汗水沿著母親的臉頰兩側緩滑,再從下巴滴落,成為泥土地上幾圈陽光的圓心,她的眼神依然充斥疼痛、盈滿悲傷,和三年前如出一轍。然而這次,執著注視著他的雙眼不放:

「花非常脆弱,需要被保護。」

「花也非常堅韌。就算沒有人會重視、在乎,就算所有人都嫌麻煩,還是認真的盛開綻放。」

「……當時的我做不到。」

幾秒鐘的沉默後,話語沾染哭腔。咬住下唇的同時,母親用兩隻手抓住草帽邊緣下壓,遮掩表情,這次墜落的是汗水還淚液?即便現在來看,母親依然十分年輕,稚氣未脫。

「但是,您決定讓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他蹲到女人身旁,交疊的手臂放在膝蓋上,臉上寫滿真誠:「謝謝。」
孟逐
母親將草帽重新戴好,脫下手套以手背抹去眼角淚光再戴上。帶著斥責跟教育意味,第一次聽來這麼溫柔。

「快點把這裡弄好,要是你外祖母看到,又要生氣了。」

撿起鏟子,微笑應聲。

「好。」





花期迎來終點,他挑了其中最小一株向日葵,製成書籤。那時還懵懂無知、一竅不通,手法粗糙,沒有經過任何前置作業與調色,兩片塑膠薄片護貝成的押花,被時間捎走色彩,逐漸黯淡。

遺忘也是紀念的一種儀式。
孟逐
下一次,讓花季溫柔盛開吧。
孟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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