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看到羅士哲說要開讀書會，沒想太多，當下就決定要參加。
　　
其實好幾年前我就在臉書上加他好友，但彼此並不認識。我喜歡聰明智慧的人，只要是能打開我的視野、刺激我的思考，我都會發出邀請。所謂不恥下問，意思就是說人要無恥一點才能學到東西。當初看到羅士哲，簡直見獵心喜。

不是吧?

這一場讀書會選讀鄂蘭的心智生命，我是硬著頭皮參加；士哲的臉書貼文是讀書會前一天才發，也沒什麼時間準備。鄂蘭的書我一本也沒有看過，鄂蘭以外的哲學家我也一樣陌生；但這是認識士哲的好機會，無恥即無敵，我不用害怕。
　　
而且高手的朋友通常也是高手，在讀書會上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以後又多了一個吸收新知、鍛鍊思考的管道，非常開心。

第一場士哲先發，他快速而且清楚的介紹了鄂蘭在心智生命以前的思想梗概，以及鄂蘭大致上打算用這本書處理什麼問題。
　　
此前，鄂蘭以平庸邪惡總結他對艾希曼的觀察；這個概念放在受害者或旁觀者身上會是難以忍受的指責，但是放在加害者身上，反而像在為其脫罪。
　　
平庸的邪惡來自思考的怠惰；人與動物的差別在於人有反躬自省的能力，如果人們將這項能力棄而不用，與禽獸有什麼分別？這聽起來像是要對人們懶於思考發出批判，好似人們放縱自己糊里糊塗是錯的。然而，當艾希曼說他殘害猶太人的時候沒有想太多、一切只是聽命行事，如果我們接受這種講法，局面就會翻轉。

近代法律注重犯意；A因為B而死，B有沒有犯意，決定了B會被看成過失致死或是殺人。兩者不僅罪名不同，刑度也不一樣。因此當我們接受艾希曼的惡行來自他的怠惰、而不是發自內心的、積極主動的惡意時，我們就不能將鋪天蓋地的譴責與懲奸除惡的罪刑加在他的身上。
　　
這個原則基本上跟我們減免精神疾病患者的罪刑相同；沒有惡意、甚至無法產生惡意者，不予論罪。所以我們不會去怪罪一隻獅子咬死人，我們也許會基於報復、基於安全考量殺了那隻獅子，但我們不會說牠有罪；因為那沒有意義，動物不會做複雜的思考，他們沒有善惡，只有本能。

鄂蘭以平庸邪惡註解了艾希曼的作為，為此遭到各界撻伐；許多人認為鄂蘭在淡化艾希曼的過錯。我是覺得一個人的邪惡與錯誤的程度常常脫鉤，難以等同視之。例如台灣政壇有句話，錯誤的政策比貪汙更可怕；一個人貪汙七億，一個人堅持推行他認為對台灣有好處的服務貿易協定，哪一個更糟糕？
　　
鄂蘭在心智生命一書中將著手處理審判艾希曼留下來的問題，我還沒讀，很好奇他會提出什麼觀點來解決並避免一個人墮入平庸邪惡。

之前有幾個跟自由意志相關的困境一直在我心中懸而未決：如果我們認為人是有自由意志的，那麼人自然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問題是，如果有人因為加入邪教或者幫派、因而做出犯罪行為，我們是否要對他究責？
　　
我想大多數人都反對不究責，但如果要究責，就表示我們認為人有能力而且有義務判斷是非對錯，不能以加入邪教或者幫派為理由脫罪。下一個問題，人是如何得到判斷能力與標準的？

假設我們都同意人都是帶著空空的腦袋出生，那就表示人的判斷能力和標準是從他所接受的教育中取得。那麼，如果有人自小在納粹、在黑幫中長大，他所學習的教條是「猶太人該死」、「販毒無罪」等等；有一天他犯罪了，我們是否應該對他究責？
　　
如果要究責，就表示我們認為即便自小接受某一套教育，人也應該有能力判斷這一套教育是對是錯。

但真的是這樣嗎？考察現實生活，人真的有這個能力嗎？就算有，能夠做到的人有多少？能夠做到什麼程度？而且，人又是以什麼標準來判斷他所接受的教育是錯的？
　　
如果我們認為人沒有辦法從一套教育中掙脫，那人真的自由意志嗎？還是說，人也只是遵從一套教育的指令、然後反覆操作的機器人？

我的大學同學涂維元認為人可以從行為的反饋中學習；意思是說，每個人以某種方式對待他人，他人就會以相應的方式反饋，然後人可以從這樣的來往中調整自己的行為。
　　
我覺得這是很不錯的觀點，頗有作用、反作用的精神，的確像是物理人會抱持的想法。但這樣的互動效果顯然是有限的，否則神州大陸不會到了清朝還在裹小腳，非洲不會到現在還有女性割禮。

士哲跟我說他相信鄂蘭應該有處理這個問題，否則也不會寫出心智生命。我還沒讀，在這裡先把目前的想法記錄下來。
　　
我認為，一個人如果要跳脫他所接受的教育、觀念、框架，至少要具備三項能力：懷疑、邏輯、驗證。

要打破任何現況，懷疑是第一步，而且邏輯能力會加強懷疑能力。再來邏輯會幫助我們做推論和想像，最後藉由驗證來確認我們的想法。驗證與邏輯是相輔相成的、缺一不可；越好的驗證越經得起邏輯的檢驗，沒有邏輯的幫助，我們會很難避開歪理詭辯的假驗證；同時，只看邏輯不做驗證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合理不等於真實。
　　
有趣的是，從觀察嬰幼兒的行為中很快可以推斷，這三項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也就是說人要先接受一套教育，從中習得這三項基本能力，以及其他對錯不一的觀念，然後才能展開他追求獨立自主、自由意志的旅程。這種成長路徑特別有佛教借假修真的韻味。

回到避免墮入平庸邪惡，我認為勤作思考與判斷是基本的，一個拒絕思考和判斷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再來要學會懷疑、邏輯、驗證三種基本能力來培養獨立思考。
　　
最後，如果要以某一部法律來論斷一個的人罪過，最好要先確認這個人是否有上述三項基本能力，以及這個人是否知曉該部法律的相關禁令。否則就會產生「處罰不知者」的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