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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墓篇 (九) 逢暗未明

一路走來踏出的道,是小心翼翼,是憑了運氣,是那些沒能往前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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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墓石邊新長的草,將供品擺好,打開特地帶來的酒,將透明的液體澆淋在那幾塊大石之上。

這樣的動作,自己已經如此了十年。

書院的人說,小隊成員們的身子被發現時都還維持原本的模樣。
即使畫面悽慘,卻沒有被鬼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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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呢?

是因為那之前,才吃了很多人,所以並不感到飢餓嗎。

……還是因為,有比起人類的血肉,更吸引他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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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酒瓶收回行囊,自己調整了斗笠的高度以便透進更多視野。
在中午剛過時終於踏上山頂,除了天氣晴朗外,這裡與先前每次前來時並無任何不同。

回憶以往的種種,獨自上山,沿路遭遇怪異時便劈斬驅趕,將那些在這一年間入住那些傷人的怪異如同除草般清剿,在沿途的道路佈上結界,區隔出人與怪異的界線……

那是自己年復一年,總在這寒冷時節來到此地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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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從中獲得了救贖嗎?

顯而易見地,沒有。

自己只是將這件事,作為唯一倖存下來的人那樣扛起了責任。
嘴裡說著小隊的人們已經沒有家族能夠替他們掃墓祭拜。
實際上只是……想藉此消彌那些罪惡感罷了。

自己已經盡力了,不論是上山、決定踏入那間古寺、還是在見識到強大的怪異的時候嘗試呼喊小隊的人們。
自己盡力了,卻沒有改變一切。

即使想過了多少『如果當時這麼做的話……』,最終的結果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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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甚至不知道,如果小隊沒有踏進古寺,在裡頭等著的他,是不是會如同他所說的、嗅聞著香氣,來到古寺之外尋找自己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
如果……

他依舊會將那些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或早已將他視為傷人怪異的小隊成員盡數蹂躪致死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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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麼呢?」

抬起頭,那曾經讓雙手沾滿無數血腥的怪異正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他一貫的微笑,瞇起了眼等待自己的回應。

啊……自己做了什麼呢?

腳邊的是小隊成員的墓石,另一邊卻是他探來的溫暖掌心。
自己是狡猾的吧?不僅只是活了下來,繼續過著平穩的生活,甚至……還得到了自認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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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握住自己指尖的他,是將背後這些無法在世的人們送往他界的存在啊。

自己與這些人們的差異,也僅止於在他眼中有所不同。
僅是自己身上帶著他想要的事物,便活了下來。

……有比這件事更加可笑的嗎?

不論做了多少努力,動腦想了多少方法,在絕對無法對抗的力量面前,人……是如此地渺小又脆弱,任憑命運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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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說嗎?」

「當然,儘管說吧。」

他輕輕靠向自己,伸手解開了斗笠的綁繩,讓自己能與他靠得更近,讓自己這番話語……清晰地傳入他耳裡。

「……那個時候,有不殺掉他們的選擇嗎。」

他的指腹輕輕地沿著自己臉龐的輪廓磨過,露出淺淺笑意的他的眼裡映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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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在意這事嗎?」

「……嗯。」

總有股預感,自己所想的天真,會被他輕易擊潰。
他短暫的沉默,留給了自己是否要從這困局中逃出的時間。

「若我只擄走你,他們會如何做?」

「……他們會攻擊你,只為了讓你將我放開。」

「被攻擊的話,可很難控制力氣吶。」
「要是我帶著你逃跑了呢?」

「……他們會回去村子向書院報告,會有更多人上山找你。」

「我倒見過那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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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抬起頭看向他,即使想試著從他如夜色般沉又混濁的眼裡看出些許當時的情景,自己也無法明白。

「為什麼不逃走呢?到天亮還有很多時間吧。」

「為什麼要逃走?」

「……這樣,就不需要被困在書院……想做什麼、想填飽肚子也行……」

「但我不想放開你呀。」

如同他的話語,環上腰際的手,緊得讓自己沒有一絲逃開的心情。

「……或許你被困在裡頭,就永遠也不會被放出來了啊。」

「就算遠遠的,我也能嗅到你的氣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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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這是玩笑還是認真的。

不說怪異,就連人類都無法為了誰而甘心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十年,即使自己約略就是這種處境,但至少自己還能在那一方名為書院的欄子裡留有一席之地。

自己,是因為他『為了自己』而甘願留在書院,而感到愧疚嗎?
還是對於自己竟過了這麼久才知曉了真正的原因,從那黑暗中將他解放,對這樣無知的自己感到不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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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一開始相遇,在這座山裡、在自己只知道他是『傷人的怪異』的前提下,也絕不可能輕易地發展出更好的結果。

若他真的將自己帶走,自己或許也要花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
若他試圖與自己及小隊談判,最多最多,也僅是將他收服,帶回書院發落。

僅此而已。

不包含任何所謂的命運、留在身上的痕跡、令自己感到痛苦卻刻骨銘心的事。

不論是哪一步有所不同,都不會成就現在的結果。
自己不能說也不敢說誰的犧牲是必然,但也無法否認就是這一步一步,走向了這個瞬間。

……自己無法輕易放開他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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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透嗎?那就別想了吧。」

下顎被他抬起,貼著臉龐的他的掌心溫暖得令自己鬆懈了下來。
自己是有罪的吧,拋卻了本應慚愧的心,割捨了因為倖存而自責的想法,只為了能夠抓住眼前這股溫度,這些只對著自己所說的話語,讓自己開心。

「要是我沒有來到這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嗎?」

他沒有回答自己,只是將斗笠摘下,將自己收進了他溫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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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附近有股難聞的臭味吶。」

自己還未理出頭緒,就被他扯著手走進古寺裡。
頹圮的古寺似乎比去年來訪時傾倒的更嚴重了,一邊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些斷垣殘壁的同時,自己也想起了村裡的老婦人提到的,秋天以後,這裡偶爾會發生地震的事。
多虧那些晃動,今年村裡的修繕也多到兩個人還得忙到夜晚時分才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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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怪異的味道嗎?」

這種山裡有一座古寺本身就是鮮見的事,自己也僅是聽說在許久以前這裡曾經是香火鼎盛的寺院,但祭祀的是哪位神明、又為何而建立的紀載,卻也在上個世代就燒失於村裡倉庫的大火之中了。

「聞起來不像怪異……倒有點像……啊,像上次有人倒進浴池的那種粉吶!」

他笑著回應自己,而由他這一提開始,自己也隱約嗅到了空氣中飄盪的,淡淡卻刺鼻的那股味道,與他所說的,由研究的師生們倒進書院浴池的溫泉粉十分相似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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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硫磺嗎……」

自己盡可能地試著嗅聞想進一步確認,古寺在雪水融化下傳出的腐爛木頭的味道卻阻饒著判斷,但稍早遭遇暴風雪的怪異時他也這麼說過,難道氣味的源頭並不是在這個地方嗎……

「你能聞出從哪裡飄來的嗎?」

如果是因為地震而開了地縫,讓地底的蒸氣與硫磺湧出的同時,也將此地鎮壓過的怪異封印破除了的話,同時發生這兩件事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至少書院裡的討伐紀錄多的是因為地移或山崩而需重新封印的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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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那被封印的怪異過於強大,只有自己與他遇上了,真能擊敗怪異嗎?
不說自己盡不盡全力,可以的話,一點也不想讓他用上更多力氣了。

「離這兒不遠吶,說不定馬上就……」

他的話才說到這裡,屬於他渾厚的大手便一把將自己撈向他,背過了身像是要將自己從什麼面前帶離。

隨著腳步旋轉,地面震動的頻率也明顯地讓自己無法忽視,身子被他抱起、往泛著光線的方向移動的同時,寺院的地面也隨之隆起,接著噴出了陣陣炙熱的蒸氣。

「……!!」

自己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場面,還來不及訝異,因為這震動而開始坍塌的寺院外牆也朝著自己與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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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

「縮好身子呀。」

他使勁地將自己埋進了懷裡,伴隨著坍塌的聲響以及搖晃的感覺,自己僅能緊緊抓著他,就怕一個疏忽從他懷裡滑落了。

崩塌的聲響漸漸被拋在耳後,四周的光線也變得明亮許多,感受到雙腳著地時,自己與他已經身處一大片區域崩塌的寺院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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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我馬上替你取下來!」

自己才剛把視線轉向他,那讓自己的心頭差點停滯的模樣卻讓自己忍不住靠上前,試著將那刺進他身軀、怵目驚心的殘瓦木片取下。

「這小意思,你可小心傷了手呀。」

多半是看到自己慌張的模樣吧,他露出黏膩的笑容,甩了甩手,那些木片就像只是沾在他身上似地紛紛被從肌膚底下擠出、推落。

「……真的不要緊嗎?」

「如果能選的話,比較想給你劈上幾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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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起外套衣領抖了抖,讓木屑一一落下,很快地,除了外套肩膀被刺破的地方以外,他看起來已經與稍早無異。

這是屬於鬼的強大復原能力,但……血肉並不會無中生有,他確實受傷了,只是用了他的力量恢復了傷口……他依然還是使出了力氣。

「……要是我別進去就不會這樣了吧。」

「唉?你在意這事嗎。」

「當然,如果不用保護我的話,你也不會受傷吧!」

自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自己心底的煎熬……不,自己根本就沒能好好地表現出來吧,明明在意、明明因為他保護了自己受了傷感到愧疚,說出口卻只是責備與毫無幫助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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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受傷了的話,我可會生氣的吶。」

「……你受傷的話我就不會嗎?」

咬著牙,自己忍不住開口回應了他的話語。

明明覺得很慚愧,卻說不出一句關心,像賭氣般的說詞也令他失笑了。

「唉?」

好希望能有段時間、讓自己能好好整理思緒,用不至於讓他不開心的話語告訴他自己的想法與心意。
但現在逐漸包圍了這塊地方的、不屬於他的妖氣卻不看時機地打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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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緊了身上帶著的刀柄,自己緩緩抽起了那讓他能更輕鬆現身的古刀,朝向了眼前被紛飛雪花包圍的陌生怪異。

「我沒說行之前,你別行動。」

「這種怪異不需要讓你……」

「我沒說行你就別動!」

心頭的焦急讓自己忍不住大喊,握著刀柄的指尖因為這銳利的空氣而下意識顫動著,在午後漸漸轉為昏黃的天色底下,被雪花與冰霧包圍的這塊地方變得如同傍晚一樣陰暗。

自己隱約聽到了他的輕聲嘆息,但他確實沒有再往前一步,多少讓自己有些莫名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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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六生書院的陰陽師,若您是由損壞的封印中離開的怪異,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若您不願配合的話,別怪我對您無禮!」

像是呼應自己這番話語般,盤旋在半空的暴風雪中心漸漸張開,但自己還來不及看清裡頭是什麼怪異的時候,強勁的雪與冰的狂風便襲向了自己。

「土剋水、金剋木、木催火生!」

自己抽起了身上的符咒組起對應的相,順著狂風的縫隙拋向前,雖然風十分強勁,但自己多年練就的靈力也不是擺著好看的,符咒相互的加乘下,暴風雪被破開了口,怪異的真面目也隨之暴露在了眼前。

「是雪女啊,生的挺美的啊。」

四周的寒冷氣息讓自己看不清眼前女性的容貌,但身後的他的聲音卻淡淡地飄來。
這番話語即使多半是無心的,也讓自己下意識地咬起牙,揮刀逕直斬向眼前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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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被刀刃破開,暴雪夾雜冰屑打在身上的的劈啪聲響,自己斬向女性的過程就像變得緩慢的畫面。

是哪裡錯了吧,否則心底就不會因這強烈的後悔而湧上那股情緒了。

雪女伸手探向了自己的同時,自刀尖蔓延開來的薄冰以可見的速度竄向了自己,腳下卻還在勢頭上沒能轉身甩開這股寒冷的詛咒。

自己錯估了雪女的力量,輕易地認為能夠斬開的對象,並不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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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的時間,薄冰佔滿了自己的視線,動彈不得而下墜的同時,身子卻被強而有力的臂膀接住,隨之竄過耳際的話語,沾染著些許、或許僅只是自己的錯覺的……怒意。

「我讓他玩玩雪,你怎就傷人了呢?」

在意識被寒冷包圍而消失前,自己再次聽到了那淒厲的喊叫,隨著呼呼風聲,掙扎的恐懼,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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