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田以蔵
——今天是一片漂亮的藍天。
岡田以蔵
只有兩張榻榻米大的牢房沒有任何照明用的火,比入夜的京都街道都還要幽暗,難聞的潮濕霉味、自己的汗臭和角落雪隱裡飄散出的屎尿騷味混在一起,幾乎讓鼻子失去了用處——
岡田以蔵
只有抬起頭時,透過比臉還小的窗格能瞧見外頭的模樣。
岡田以蔵
天氣逐漸變熱了起來,味道更難聞了,天空的顏色卻越來越漂亮。
岡田以蔵
果然看不到喏,儂的老家。
岡田以蔵
坐或躺著時能看見天空,站起來時勉強能看見獄所外的河川,卻怎樣也望不見另一頭的民房。
岡田以蔵
何況,本來就不在正對面,不踏出這破爛牢房外,根本沒可能瞧見要再往左邊過去一點的故居。
岡田以蔵
還出的去嗎?像儂這樣連名份都已經丟掉的賤民。
岡田以蔵
扭曲了嘴角,本來就沒怎麼打理的毛躁長髮被汗浸濕後全糾纏在一塊,海草似的黏在臉旁額上,但也沒伸手去撥,就只是無力地倚靠在木牆上,盯著那片漂亮的天空發楞。
岡田以蔵
——今天是一片灰暗的陰天。
岡田以蔵
到底被帶進這裡審問多久了,已經無法去想這件事情。
只知道一進來就是地獄的開始,如同砧板上的肉塊,任人宰割。
岡田以蔵
腦袋像被人直接用竹帚捅進去攪弄一樣糊成一團,手腳被緊緊束縛著,胸腿被重重壓迫著,任由自己怎樣喊叫,也沒能從逐漸加劇的痛楚中獲得解放。
岡田以蔵
只是痛的話,儂還能忍啊……可是……可是……
岡田以蔵
好痛、痛死了……
岡田以蔵
要、要到啥時才會結束……!
岡田以蔵
這下樣去連腿……連腿都要斷了!
岡田以蔵
痛、好痛……真的會死……饒了儂唄……
岡田以蔵
嗚……嗚嗚……
岡田以蔵
無止盡的地獄從天氣變熱後就沒中斷過,持續逼問著自己過去做過的那些勾當,也一直逼問著武市老師及其他同伴們的事情——
岡田以蔵
已經不知道有沒有說出口了。
岡田以蔵
就算哭著、喊著,疼痛也沒有停下。
岡田以蔵
他們問了什麼,記不太得了。
自己說了什麼,記不太得了。
岡田以蔵
儂說出來了嗎……還是沒有……
岡田以蔵
哈……哈哈……有的喏,不然怎麼肯放過儂……
岡田以蔵
老師……武市老師……抱歉啊……
岡田以蔵
已經無法靈活地動作了。
斷掉的骨頭,總是來不及復原就再次裂開。
岡田以蔵
連河都看不見了,只能靠在牆上,只能躺在地上,看著小小窗格外唯一能見的天空——
岡田以蔵
星星出來了,讓他想起小時候和龍馬晚上偷溜去海邊時看見的星空,多到數不清的星星,還有,龍馬在月光下傻里傻氣的笑臉。
岡田以蔵
『長大以後,也要一起來看星星喔。』
岡田以蔵
『跟你約好了喏。』
岡田以蔵
——騙子。
岡田以蔵
明明,跟儂看的根本不是同個東西……
岡田以蔵
明明,丟下儂了不是嗎……
岡田以蔵
只有乃,不論那些傢伙再怎麼問,也無法從儂的口中問出來……
岡田以蔵
誰讓乃……從來就沒跟咱們走在一起過……
岡田以蔵
鼻孔裡全是熟悉的鐵銹味,這次卻不是來自被他砍了的倒楣鬼們的。
岡田以蔵
類似屍體腐敗的腥臭,隱約還帶點淡淡的鹹味,像海邊吹來的風一樣,渾身黏呼呼的,一點也不舒服。
但龍馬很喜歡海,老是拉著自己一起去海邊看——
岡田以蔵
……跟天空一樣漂亮的藍色,以及望向大海的龍馬的表情,就算不舒服,怎樣卻也移不開眼。
岡田以蔵
——那儂就、閉上眼睛唄。這樣就啥也看不到了。
岡田以蔵
躺在比入夜的京都街道都還要幽暗的牢房中,聞不到海的味道,只有屎尿的騷臭,以及汗水混雜血水的腥味。
岡田以蔵
——今天是一片蒼白的下雪天。
岡田以蔵
裂開的口子一碰就疼,有些卻已經漸漸失去了知覺,被冰封住後過沒多久就連同皮肉整塊掉下來,連血都沒滲出來,自己砍人砍了大半輩子也還沒達到這境界。
岡田以蔵
每天都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卻依然能夠睜眼看到隔天的天空,被捉進來的同伴也越來越多——
岡田以蔵
獄所也就那丁點大,隔板薄的用刀柄就能捅破,自然是擋不住別人說話的聲音。
岡田以蔵
『儂知道乃捱不住拷問,已自白了不少事……為了同志們,乃還是趕緊赴死唄、以藏!』
岡田以蔵
『——這可是武市大人的旨意啊。』
岡田以蔵
沒有開口應答,即使他想,也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將聲音擠出乾裂的喉嚨。
岡田以蔵
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用彷彿看一隻狗的眼神看他時,說他是用劍天才的武市老師。
岡田以蔵
染上惡病臥床不起時,仍然關心著他的武市老師。
岡田以蔵
每次完成任務後,都會稱讚他做得很好、並給他一堆獎賞的武市老師。
岡田以蔵
……為什麼?
岡田以蔵
老師……武市老師……為什麼啊……
岡田以蔵
連您……都要拋棄儂了嗎?
岡田以蔵
儂做錯了什麼……到底是做錯了啥!
岡田以蔵
……老師,儂、不明白啊。
岡田以蔵
怕死,是那麼奇怪的事情嗎?
岡田以蔵
死了,就動不了了。
岡田以蔵
死了,就再也無法喝美味的酒了。
岡田以蔵
死了,就不能跟大家一起去玩樂了。
岡田以蔵
死了,就見不到爹娘跟啓吉了。
岡田以蔵
死了,就不能去找龍馬,大罵他是叛徒了。
岡田以蔵
死了,就不能親口向老師道歉了——
岡田以蔵
儂已經受不了了……可是死、死掉更可怕……
岡田以蔵
死掉、更可怕啊……!
岡田以蔵
不停從另一端傳來的勸說好似來自地府差使的耳語一般,極力想要將他拉下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岡田以蔵
畏畏抬起止不住顫抖的雙手摀住耳朵,榨乾體內水份的鹽水不知第幾次流出了眼睛。
岡田以蔵
不知是殘酷的拷問傷到了眼睛,還是真的哭瞎了眼睛,不知不覺間早已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岡田以蔵
小窗外的天空覆滿慘白一片,他哆嗦著抱緊骨瘦如柴的手腳,將混入細針似的空氣吸進肺裡再吐出來,像是重複這樣的舉動,便可以無視掉死神的催促。
岡田以蔵
——今天是一片清澈的藍天。
岡田以蔵
天氣又逐漸變熱了起來,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漂亮。
岡田以蔵
他被拉出了牢房,抬起頭便能看見有如澄淨海水的天空,還有位在河川對岸的老家。
岡田以蔵
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瞧見美麗的藍色,倒映在混濁的瞳孔裡。
岡田以蔵
等待著自己的,不再是放滿刑具的暗房。
岡田以蔵
耳邊隱隱約約有什麼人在說話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岡田以蔵
——他們,肯定鬆口氣了喏。
岡田以蔵
——到頭來,誰都只是嫌儂礙眼而已。
岡田以蔵
——但是,儂還是不明白啊……
岡田以蔵
——不想死啊……好可怕……為啥……為啥啊……
岡田以蔵
——儂到底、
岡田以蔵
『咚』
岡田以蔵
……今天的……天空……
岡田以蔵
真漂……
岡田以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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