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每每思考著死亡，想像著步入死亡的自己，胸口總是迅速地、苦悶地揪緊，整個胸腔則是像逐漸充飽氣的氣球薄膜，以一種穩定緩慢的速度壓迫著我。
這樣快慢交錯的感受意識起來相當奇特，好比漂浮在冰涼水面上，身體的一半被水粒托起，另一半被帶著溫潤水氣的氣流包覆。
記得在幾年前，我曾看過一篇腦部科學的介紹文章，敘述著人腦在諸多方面的細緻操作，感情、記憶、感官傳輸、激素分泌、生命現象。然而即使已經知道如何透過腦袋去阻絕人的思考和語言，卻仍無一篇論文真正研究出心痛的原理，就如同所謂人心的位置、靈魂的位置一樣，曖昧不明。
我喜歡這樣模糊不清的存在，只要想出一個理論，在它沒被任何實證推翻前，它在我的心裡就是一項正確的論證，不用費神去證實，不用向他人推廣，我得以獨享它蘊含的飽滿獨到，可謂是浪漫的體現方式之一。

我似乎有對人的潔癖症。
我原本以為只是一類單純的精神潔癖。我會排斥別人觸碰我的個人物品，排斥別人手部觸碰過的食物，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我曾伸手牽住家人的手，我曾輕拍友人的背表示安慰。
所以我覺得我並不排斥與人接觸。
令我深刻察覺到我的對人潔癖症，是在我的女友傾身靠上我的肩頭時。
無數創作和文本稱羨讚美的親暱行為，柔順的長髮也好，柔軟的肌膚也好，柔和的清香也好，我都無法去實際感受。
在她的髪梢輕觸到我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立即陷入緊繃的狀態，四肢指節末端冰涼，她的髪像是針扎，扎在我的臂，我的肩，我的背。
離開、離開、快離開。
我終於是受不了了，抽身離開沙發，她的頭倒向沙發的扶手，撞擊感使她驚醒。
那時的她在我眼裡不像個人，而是裝著某種東西的容器，那東西讓我畏懼不已。

在我和女友分手之後，我轉換了跑道，從家中搬離。環境的劇烈變化讓我鬆了一口氣，在這裡我沒有親近的人，沒有可能傷害的關係。
之後又重複同樣的過程，來往、深交、搬離、來往、深交、搬離，我如此反覆數年，自己陷入了一種黯然的悲傷。我無法深入和人交集，卻也無法果決地使自己孤獨生活著，厭棄人又依戀人，我在這樣的矛盾心理中掙扎，掐著自己的脖子，割傷自己的手臂。
活著這樣痛苦，為何要活著？
僅僅只是因為不想死去，不想死去就只能活著，我就像是薛丁格的貓，狀態在量子的世界，實際巨觀看來卻只能非死即活。

我在心情陰鬱時會去運動，刺激腦內啡分泌，偶爾也會吃點巧克力。
以前我很喜歡甜美的巧克力，尤其是牛奶巧克力，滑順香甜的味道令人無法自拔。在年歲漸長後，我喜愛的巧克力甜度越來越少，反倒是巧克力的苦味和它自身的香氣吸引了我。
我覺得我對於巧克力的甜味，近似於我對於活著。
但是巧克力的苦味對不上死亡，我不想接近死亡，可不會排斥苦味。
如果說在逐漸厭倦了一樣事物，會嘗試接受相對的存在，那麼為何我在厭惡活著的同時，沒辦法接受死亡呢？
我開始思考我不能接納死的理由，我想像起腦中所知道的死去方式和自殺方法，將自己套入其中，想像著。
事故死、溺死或窒息死，包含藥物死都是相當痛苦的死法，排斥是想當然爾。我雖不怕痛，也不會想要在苦難中逝世，活著就已經足夠累人了，起碼在臨終前想要自在一點。
我想著邏輯怪奇的論點，刪除掉自己的死法名單。

自然的身體反應帶來熟悉的苦悶感，在水和氣流的交會間使我精神處於頗為穩定的狀況，久違的自在感也清晰了思緒。
我最後認為跳樓是最適合我的死法，而且不是隨便一棟樓跳下去就好，理想狀況是在15樓以上，最好超過20樓，跳的位置人煙稀少，避免傷害無辜人命。
除上所述，我會選擇跳樓的主因，正是由於跳樓這件行為可以幫助我直面死亡的現實，進行跳樓或許能夠帶來有用的啟發。
我耗費一個月確定了我的跳樓地點，高度適宜，小巷子的那側每天只有固定幾人會經過，只要避開時間就可以防止可能的意外。雖然樓頂處設有一定高度的欄杆，不過只要翻過去就好，欄杆外的邊緣處寬度也足夠我站穩其上。
於是我翻出以前從事過的事務所名片和相機，編好拍攝緣由，穿上黑色襯衫及西服背心，正式地和樓房主人談妥條件付完了錢。
現在我就站在我的理想上。

我又再次感受到了，同前女友體內所擁有的，人們所擁有的，我所畏懼的那個東西，它直貼著死亡的風襲來。
我的雙腿發軟，雙手往後緊抓欄杆，盜汗不止。
我深呼吸了好幾次嘗試自我冷靜，發抖著爬回欄杆內側。
我如我所望地得知了我所畏懼的那個正體，與死相隨，與死相對，它一直都在困擾著我，但我從未想過我們的淵源是那樣深。
是活著啊。
在死亡前我深深體會到我活著的事情，這樣裡所當然的事令我噁心不已。
我不是什麼對人潔癖症，就只是個逃避刺激我活著這個現實的事情，對於自己是一個生命感到厭惡至極的瘋癲傢伙而已。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我，慌得不行。
我不能活，也不能死，死亡會最大限度地提醒我我活著的事，我不可能自殺，也不願被殺。
即使是得到了解答，我的人生仍然一成不變，沉淪在無法解決的矛盾中。
曖昧模糊的浪漫，是我所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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