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的罪人】

彭政閔看了看面前表情嚴肅的法官，再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辯護律師，即便早就知道會被告上法庭，他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被告於2018年向家屬隱瞞被害人王彩鳳的病情，並於2019年5月5日用注射器將硫噴妥鈉注入被害人靜脈導致其死亡。根據被告的自白，是出於疏忽才搞錯了藥劑。」
接著他將視線移到了彭政閔身上。
「被告的名字是？」
「彭政閔。」

在經過一連串問題後，他們確認了被告的身份，法官隨即示意檢察官進行下一步。
對面西裝筆挺的男子站起了身，宏亮的聲音響徹法庭：「被告彭政閔，涉嫌蓄意殺人罪。」
法官點點頭轉頭看向彭政閔：「被告有話要說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望著對方。見自己的被告完全出了神，辯護律師趕忙出聲反駁：「我方認為罪名應由蓄意殺人改為過失致死，被告是在極為疲憊的情況下為被害人進行注射，應屬過失。」
「是這樣嗎被告？」
在辯護律師的瞪視下他才緩慢的點了點頭。法官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有權力保持緘默，但這麼重大的事情應該要由本人提出對嗎，彭醫生？」

聽見了熟悉的稱呼，彭政閔稍微回過神來，他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法官低頭致了歉。
「那麼審判繼續。」
檢查官拿出了一管針筒，舉到眾人面前道：「針筒上沾有被告的指紋，經過化驗裡頭曾裝有致死劑量的硫噴妥鈉，針頭也驗出了被害人的血跡。」針筒跟塑料袋摩擦出聲，「我方認為這項物件具有足充分的證據能力。」

看著透明袋中的針筒，他捏了捏手心，彷彿又回想起了將藥打進去的時候。藥劑一點一滴的吃進了她的體內，彭政閔放緩了推動的速度，那如同威士忌一般的顏色合著刻度佔滿了他的眼。

「請看看這兩份病歷表，一份是被害人真正的病歷，而另一份是被告偽造給家屬的。偽造的病歷表敘述的病情更為嚴重，我方認為被告蓄意利用此病歷來讓被害人留院時間延長以找時間對被害人下手。」
充滿力道的聲音震的他耳朵發疼，彭政閔頓時有些暈眩。

他還記得那天路過病房時撞見的那段爭吵，王彩鳳的女兒正大聲的對著她咆哮，而一旁的小兒子也沒有要制止的意思，只是滑著手機抱怨醫院的消毒水味。
「抱歉啊彭醫生……讓你見笑了。」王彩鳳笑得勉強，身子單薄的令人心疼，「要是我聾了也許會好些吧，至少聽不見那些尖銳刺耳的東西。」

於是他想出了偽造病歷及體況的方法，而王彩鳳沒猶豫多久便同意了。也許比起繼續承受兒女的虐待，她更願意假裝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廢人。彭政閔一開始還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理由讓女兒對著自己年邁的母親這樣發瘋。
結果答案意外的簡單，就是錢。從年輕時就不停打拼的王彩鳳有著不少的存款，而她似乎早就擬好遺囑要將錢全數捐給公益機構。
「比起給那些離家許久現在才回來的陌生人，我寧願讓那些弱勢族群得到新的生活。」
她的女兒千方百計的就是要找出遺囑然後逼迫母親做修改，不過在實行了這個方法後，女兒來大鬧的次數明顯的減少了許多。

「我方的調查範圍係被告工作之醫院及被害人的家中，在拿到搜索票後先從醫院開始，乃為正當搜查。」
他注意到了檢察官投來的視線，於是便點了點頭表示無異議。
說實在的，那麼壯大的場面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一票人馬就這樣帶著搜索票闖進了醫院，那支針筒就好端端的躺在他的抽屜裡，所有事情都像是被安排好了般的順利。

「被告的自白是出自於本人意願嗎？有無受到任何強迫？」
「是，沒有。」
彭政閔用極為簡短的話語回應道。
「接著請傳喚證人。」
在證人席上發怒的女兒及哭訴的兒子很快就被請了下去，比起母親死亡的真相或被告的刑期，他們更在意的是到底能不能獲得賠償。
「請下一位證人上來。」
護理服獨特的藍綠色布料擦過了證人席的木欄杆，彭政閔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跟他共事了十幾年的老同事護士長。
「所有的療程都是合法的嗎？被告平時是怎麼對待被害人的？」
「是的，彭醫生是我看過最認真的醫生，不僅會主動關心病患的生活起居和心理狀態，也會花時間於家屬溝通及討論安置方式。不只王小姐，只要是他的病患，彭醫生都會付出全部的心力。」

「我想我有義務要提醒妳，在法庭上做偽證是有罪的，上述確實屬實？」
儘管檢察官的說法有些尖銳，她仍舊堅定的回應道：「不管您怎麼問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在離開法庭前，她向彭正憫眨了眨眼，雖然他向來不擅長讀眼神，但這次卻從裡頭得到了信任及與支持。

「那麼接著請辯護人質詢。」在法官的指示下，彭政閔站上了正中央的台子，看著走向自己的辯護人，他穩了穩身子迎上眼神。
「被告身為執業十幾年的醫生，為什麼會搞錯差別這麼明顯的藥物？不覺得很奇怪嗎？」
的確，原本要注射的藥劑顏色為亮黃色，與硫噴妥鈉這種咖啡色差異不小，要用搞錯這點來說明未免也有些牽強。
「由於多日連續值班加上長年近視，所以才會一時間沒有注意到。」他機械式的說出了辯護律師事前準備的說詞。
「那麼這份偽造的病歷表也是因為被告本人的不謹慎而誤診的嗎？」
「是。」

辯護律師為彭政閔準備的回答完美的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冒失的老醫生，即便與他的執業精神相差甚遠，他也得背著良心這麼照說。辯護律師顯然對自家被告的表現非常滿意，他點點頭，結束了自己的質詢。

「那請檢察官質詢。」
檢察官一上來就問了一個令彭政閔相當訝異的問題。
「以防萬一我還是先確認一下，被告知道安樂死吧？」
「安樂死......。」他喃喃的重複了遍，「我知道。」
「那被告應該也知道自己所使用的硫噴妥鈉具有安樂死的用途沒錯吧？」
檢察官的語氣咄咄逼人，他認為像彭政閔這種不善言辭的人通常都會被自己帶著走。
「是，我知道......」

檢察官一聽到他承認便露出了笑容，接下來只要用這點去誘導他說出故意為之或是動機之類的東西就行了，正當他準備開口時，彭政閔卻將話接了下去：「但硫噴妥鈉一般來說是用於麻醉用途，像是孕婦之類的病患都會進行使用。」
他承認自己沒料到這個醫生會這樣回應，可即便是這樣檢察官臉上的笑容依在。
「但根據正確的那份病歷來看，被害人的病情並沒有需要使用硫噴妥鈉對嗎？」他老神在在地揮了揮那張紙，「要是被告不清楚的話我們也能問問方才上來作證的護士長吧？」
在底下旁聽的護士長露出了一臉震驚的表情隨後又轉為沉痛，這個明顯的反應任誰來看都會明白。
「我的質詢到此結束。」

整個法庭鴉雀無聲，只見面色蒼白的彭政閔踩著不穩的步伐走回了原本的座位。
「被告，你現在是否認罪？」
法官揉了揉眉心問道，他希望這場審判能盡快結束。
「......是。」事到如今，再多說甚麼聽起來都像狡辯，彭政閔索性放棄了抵抗，「我認罪。」

「被告彭政閔，依照刑法第271條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結庭。」
他咚咚地敲了兩下法槌，彭政閔的人身自由及罪名就在這刻被決定了。

張敏娟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了家，在聽完審判結果後她只想把自己埋身於工作中。
她怎麼都不願意相信那個彭政閔會做出這種事情。
距離審判結束已經過了一周，這期間她多少也有想過要去探監，可對方拒絕了。像是不給自己一個解釋的機會般，彭政閔與所有認識的人都斷了聯繫，就連張敏娟這個一起工作了十幾年的伙伴也一樣。

這天，她一如往常地進到了診間想問彭醫生事情，卻在看見來不及撤走的東西時頓住了身子。她想起了彭政閔總習慣在右邊第二格抽屜裡放點零食。張敏娟拉開了抽屜，卻意外地在一包包洋芋片下找到了一張被塞在角落不起眼的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張紙，上頭的內容讓她頓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是......？」
上頭是署名為王彩鳳的人寫給彭醫生的，那一行行充滿了絕望及卑微的字句看得令人生疼，最後是彭政閔的字跡:交給我吧。
張敏娟突然想起了前陣子彭政閔曾找她過商量過。
「有什麼能夠脫離家人的辦法嗎？」
她當時還以為對方是一時跟家裡人吵架了，於是只勸了他趕緊和好，當時彭政閔那張有些憂鬱的臉如今重新浮上了心頭。
「你真傻……。」
張敏娟抱著那張紙條哭得無法言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