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漾
前陣子讀完了老王借我的楊牧《方向歸零》,其中對〈愛美與反抗〉有諸多感悟,作者描寫兒時在花蓮求學時,日治和國民政府交替時人與人間的拉扯,身分各異的人對於這塊土地的情感,不論是深愛認同、視為第二個故鄉或永遠的失根,他皆用眼耳記下。
內收幾段摘錄。
和漾
冬天下午,我們從教室走出來,看高三的學生沉默走路。書包掛在右肩上,他們的制服臃腫寬大,呈灰藍色,上衣有好多口袋,鬆鬆的長褲,而頭上又戴一頂帽子,像軍帽,但顏色不同,形狀也不同。據說那一頂帽子是用來取代從前高中生的制帽的,藉此徹底摒棄日本殖民者的流毒,然而帽子稜角雖然有異,顏色仍是傾向深寒,何況形狀襲自軍官的大盤帽,卻不像軍帽那樣以鋼絲繃緊的,所以可塑性還是很強。我們那些受過至少六年日本小學加上三年日本初中教育的學長,眼看馬上可以戴到頭上的高中制帽,一夜之間竟遭那軟趴趴的軍帽所取代,原本帽沿上方應該是一枚校徽的,竟和那些有氣無力的軍帽一樣,忽然改成青裏泛白的國民黨黨徽,每一個人都覺得洩氣得很。
和漾
有人先用手捏捏試看看,一個角兩個角,八角大概不可能,但歪歪斜斜幾個尖稜是有的,兩邊下墜,像麥克阿瑟將軍的那一頂。我那時看到的高中學生都戴那樣奇怪的帽子,很不情願的樣子,有機會就脫下來拿在手上,他們面容嚴肅,有時看起來比學校裡那些年輕的外省老師還嚴肅,而且他們輕易不向那些老師打招呼。他們對本地老師們最有禮貌,因為那些老師個個都是花蓮中學畢業,到台北上完大學又回來短期任教的,他們是真正戴過高中制帽的學長。
和漾
(中略)
後來我聽馮老師說那一串問候聲其實是日本語,被高中生修改了的,也許是縮短簡化了或者怎樣,總之它的根源是日本。馮老師提到這一點都很生氣,我彷彿可以在他文雅的面容,和艱澀的口音裡,體會一種莫大的悲傷,一種困擾的迷惑的情緒:「為什麼要用日本話互相問候呢?」他似乎都如此追問著,對我們這些幼穉的小男孩,雖然我們並沒有用日本話互相問候,是哥哥他們,老師不去問他們,反而在我們面前追問著,又好像問的是自己:「為什麼?」
和漾
馮老師的悲傷是明顯可見的,他雙眉緊皺,嘴唇蹙起,我看到一個飄揚過海來到天涯小城的讀書人絕望地思索著,思索他覺得可怪的問題,又因為沒有答案而不免戲劇性地痛苦著,對我們這群無辜的小男孩誇張地張開一雙白皙的手;其實我知道他並不是真正不懂「為什麼」,他是有答案的,只不過他不喜歡那個答案罷了——不喜歡的答案,遂拒絕認知它,偽裝成一種無知困惑的表情,強調他的悲劇意識,憂患,漂泊,疏離,寂寞。
和漾
(中略)
等到校長宣布禁止學生說日語的時候,那些早晚習於用一串聲音互相問候的哥哥們著早已畢業了,升上去的高中生似乎已經放棄了那份情調,何況軍訓制度開始,他們的制服又變了,全換成米黃色卡其布,包括帽子在內,只不過樣子未改,前面依舊是國民黨的黨徽。看情形恢復有校徽的制帽是無望了!高中生和從前一樣,有機會就將帽子摘下來,捏得扁扁髒髒的。校徽是中學的特色,但那不幸正是一個統治者在想盡辦法戕除特色的時代,他們希望能消除個別的性格。全台灣的學校只要是戰前所創立的,都只能以所謂光復節那一天作為共同校慶日,而光復以前的歷史必須以空白視之,不存在。那時又有共同校訓的說法,乃是四個似通非通的字「親愛精誠」,遍懸南北各級學校的大門,不知所云。我們音樂老師每次看到這四個字就搖頭。
和漾
這時學校禁說日語,其實已經不必要了,因為學生當中真會說整句日語的,已經很少了。他們最多只會使用簡短的字彙和片語,用來指涉平時幾乎非用它不可的東西,例如網球叫「天尼士」,螺絲起子叫「羅賴巴」,維他命叫「比大賓」等,其實全是些日語裡的外來語。平時學生在一起講的是閩南語,有時也聽到客家話,而上課時外省老師和台灣老師們用「國語」,我們也用國語回答他們,我們的國語是硬學的,尤其台灣老師用起它來,更顯得很累。然而許多外省老師連學都不學,說的其實是他們家鄉的土話,大江南北各種方言雜在我們成長的教室裡,混淆不清。
和漾
校長不許我們說日語,其實是無的放矢。後來校長大概也發現他是在無的放矢了,所以不再提日語的問題。有一天升旗後他忽然上台宣布,從今以後不准講台語。
和漾
我記得當時高中生的行列裡起了一陣騷動,一個穿軍服的新來的「教官」,慢慢走到行列前,歪著他那戴軍帽的頭瞪了大家幾眼,騷動並沒有完全平息。校長繼續闡述國語的優美和台語的卑俗,我看到所有花蓮中學畢業的,從台北念大學回來任教的,我們心目中最欽佩的學長老師們,正互相以憤怒的眼光彼此示意,有幾位更挪動腳步,顯示他們的不耐。音樂老師從高中生行列外走出來,邁過那個教官的前面,向二十四級台階走去,那校長有點驚訝有點尷尬,不知道他怎麼有那麼大的勇氣,只好目送他以沉著的腳步一級一級向上走,到最高處,停駐片刻,遂轉入花木外的走廊。
和漾
音樂老師戰前就從這中學畢業,又在太平洋戰爭時回來任教,已經好多年了,他是少數跨兩個時代的老師。他平時上課努力使用國語教我們樂理,記譜,唱歌。下課碰到同學和校工,常以日語交談,碰到我們就多用台語。他消失在高處的身影曾經顯得特別龐大,在我幼穉的印象裡,在春天早晨的陽光下曾經閃光,長印我的心底。
和漾
海風輕柔地吹拂這高地的樹木花草,老榕樹靜靜沒有表情,旁邊幾叢鐵樹更倔強地坐在那裡,卻有點像是生氣了,在領先抗議。古舊的屋舍整齊地排列過去,在晨光裡有一種傲氣,一種溫情;更遠的是青山一脈,而青山後依稀凜然的,是永恆的嶺嶂,屬於桑巴拉堪山,柏托魯山,立霧主山,太魯閣大山,社鉾山,能高山,奇萊山。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溪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我們站在廣場上聽一個口音怪異的人侮辱我們的母語,他聲音尖銳,口沫橫飛,多口袋的衣服上插了兩支鋼筆。
和漾
他上面那頭顱幾乎是全禿的,這時正前後搖晃,我注視他,看到他頭顱後才升起不久的國旗是多麼鮮潔,卻有一種災難的感覺。

忽然間,我好像懂了,我懂為什麼馮老師那麼悲哀,痛苦。我甚至覺得我也悲哀,也痛苦。

國旗在飄在美麗的晨光裡,帶著海洋氣味的風裡招展,鮮潔的旗。奇萊山,大霸尖山,秀姑巒山齊將眼神轉投我們身上,多情有力的,投在我身上,然而悲哀和痛苦終將開始,永生不得安寧。
和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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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是本篇裡最衝突的一段,是一對高中生用台語互別,被外省老師聽見後追了上去,喝斥他站好,遂搧了學生一巴掌罵他是亡國奴。
學生按捺怒氣,反問老師這麼做的理由,老師直指他說日文,在旁低年級學生見狀,幫忙辯白他們是說台語,老師說到後來氣結不過,說這兩種語言都相同,都是無恥。
後來老師拂袖而去,留下那對高中生和四個低年級的蘿蔔頭,他們面向廊外看著冷雨打在樹木花草上,沒人作聲。
其中一個孩子鼓起勇氣走上前問他還痛嗎,高中生先是用台語回答不要緊,摸摸男孩的頭說だいじょうぶ,又添了句猿も木から落ちろ。
和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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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放在廢噗裡的摘錄,出自楊佳嫻《瑪德蓮》裡提郭松棻〈雪盲〉的心得:

「啪擦。折斷了枝枒。爆裂的乍響。校長蹲在自家的門口修腳踏車。他猛抬頭。望上來,驚惶失措的臉。噢,不是炸彈。只是蓮霧的小枝。」時代已經靖平了罷,老校長仍時常沉落到記憶的瓶底。在那裡,他是一個本島人,戰爭中的聲響剛好把他好不容易說好的日文炸成灰雪燼,從裡面他再扒找出自己,一片片拼回去,拼成一個能用標準捲舌音朗誦國父遺囑的戰後的新人。這是郭松棻在〈雪盲〉深美如詩的文字裡,使人不忍的歷史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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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推薦〈雪盲〉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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