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的世界》｜【06.】


──人們總是很喜歡說話，好似一刻不說話就會因為全身發癢而死。

女孩站在河堤上，夕陽照得她的身影又是橘又是紫。也許是因為太陽久違的出現了，就算是沒有溫度的光也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觀賞——這之中當然也包括了蕾媞霓，她拖著其實並沒什麼興趣的弗里德來到了已經被廢棄的河邊。河道裡既沒有水、草坪上也沒有草，但是蕾媞霓還是帶著弗里德來到了這裡。

這裡人少，不錯吧。女孩踏著輕快的步伐走下了破舊的水泥邊，他們已經來到接近邊界的地方了，但她還是無所畏懼地繼續向前走，像是那些假想的怪物都不存在一般。弗里德看了看，只是站在邊上，沒有跟著女孩向前。

這裡真醜。他客觀且誠實地發表自己的感想，引來女孩一聲輕笑。
你說話可真尖銳，蕾媞霓說了不下數十次，但他還是對於自己的話語沒什麼特別的概念，只是在猶豫一下之後跟著對方向下走，走到乾枯的石子與砂鋪成的地上。這裡不知有多久沒下過雨了，地上有著細小的裂縫，但就連雜草都無法從縫隙之中成長。
弗里德瞇了瞇眼，抬頭看向了夕陽，以及站在夕陽之中的女孩。蕾媞霓的頭髮被風吹了起來，像是夜一般黑的髮絲在空中飄著，看起來就像是擁有生命的黑影。女孩看著他，站在乾枯破敗的景色之中朝他笑了起來。

──弗里德，你在想什麼呢？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問句，一個發生在高中生之間的對話。也許他應該要回覆點什麼更符合年齡的話，比如說蕾媞霓長得很好看、又或是夕陽很美麗。

但弗里德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只是靜靜地說：這裡真安靜。

平常也很安靜吧？蕾媞霓笑著朝他說道，踩起了輕輕的步伐，一步、兩步，抬高的腳彷彿在模仿踩在水中的樣子，有著虛假的水花濺起來。

灰色的眼瞳眨了一下。不，學校很吵；他頓了一下，這裡很安靜，因為這裡很大。
瑰麗的自然──是嗎？蕾媞霓笑著接了下一句，黑髮在空中轉了一圈，像是舞者的裙襬，就跟她身上制式的棉裙一樣。你說得沒錯，這裡很安靜。銀鈴般的聲音附和著他，聲音來到他的耳邊後似乎也跟著女孩的動作轉圈。

──弗里德，你覺得生物為什麼要用聲音溝通呢？
蕾媞霓再次拋出了一個問句。也許是她口中所謂的哲學吧，弗里德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每當她問了什麼問題，他都會靜下來思考。為什麼呢，只會使用數學說話的他想了想：因為不這樣做的話會無法理解他人的動作吧，他在實用性的方面做出回答。
蕾媞霓聽了便莞爾一笑，然後說了聲也許是吧。

但是弗里德，你不覺得人是特別仰賴聲音的種族嗎？
尤其是語言。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無形的圈，說道：人會使用語言來欺騙人，但是也會用語言來拯救人。人喜歡聽好聽的話，更喜歡聽悅耳的話，而這些話語甚至可以從聲音的音調產生變化。

人們總是很喜歡說話，好似一刻不說話就會因為全身發癢而死。

女孩的聲音替她提起的問句下了個不算結論的總結，然後再次轉身面向弗里德。

──那麼弗里德，你又是為什麼不喜歡說話呢？

那是因為我不擅長表達。
這句話他倒是說得很順，而蕾媞霓只是看著他，接著在他面前彎下腰來，脫掉了她灰棕的皮鞋。白襪子踩在骯髒的地面上，馬上染上了一層灰褐色的污漬，但她卻抬起頭來衝他笑了，眼裡的赤紅閃耀著夕陽一般的光輝。

──那我們就不要說話好了。
蕾媞霓說著，雙唇不再顫動，聲帶也不再震動，只是靜靜朝著他伸出了手，臉上的笑容沒有變過。

弗里德看著她的動作，在停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抓住了筆直伸出來的手。

蕾媞霓的手一直都沒什麼溫度，就跟她的人一樣。但是在他們的指尖交會的時候，女孩臉上的笑容卻是綻放得更加美麗，在一剎那間帶走了他的目光。

蕾媞霓是個漂亮的女孩，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沒什麼實質的感受。就連此刻站在夕陽餘暉之中的她，在他的眼中都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類罷了。

──弗里德，你在想什麼呢？

又是一樣的問句，弗里德看了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在幾秒的沉默之後才開口。

──我在想，夜晚要來了。

依舊是句煞風景的話，但聽著蕾媞霓卻只是笑了。

是呀，夜晚要來了。

她彷若唱著歌，牽著他的手，踩著並不存在的河流向著前方走去。白色的棉不斷染上塵土的顏色，夕陽慢慢死去的光輝在女孩的背上刻下了時間的痕跡，由橘入紫、由紅轉藍，世界再次變回了冰冷的色調。

蕾媞霓的手卻是隨著時間愈發溫暖，帶著他在黑暗之中向著城鎮微小的光點慢慢走去。

＊

「湯瑪斯，你為什麼反對這個計畫？」
又來了，每當廣大的實驗室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實驗體就會朝他拋出各式各樣的問題。湯瑪斯聽了不禁皺起眉頭，看向了笑吟吟的女子。
「我先說，我可不像弗里德那樣會對妳有問必答。」
「但跟我聊天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吧，何況你一臉很無聊的樣子。」
「我會損失我的腦細胞。」
他不是很客氣地回嘴，但蕾媞霓聽了卻是呵呵笑了起來。
「不用擔心，我想活絡的思考與對話比坐在這裡發呆對你的腦細胞保存更有幫助。」
「我就不曾聽妳這樣對弗里德講過。」
「對他說這些做什麼呢？他可不會跟我鬥嘴。」
「我聽妳倒是鬥得挺開心的。」吐槽到這裡，他總算是嘆了口氣。他畢竟是鬥不過這個不管怎麼說都在微笑的女孩的，況且蕾媞霓大概唯一有興趣的也只有他的想法，對於實驗什麼的大概不管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他整理著桌上的紙張，反問蕾媞霓：「妳才是，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好奇而已。你倒是不用擔心我跟其他的研究員打你的小報告，因為我對他們沒有興趣。」蕾媞霓的語尾帶了點笑意，像是在嘲笑他的擔憂。
「那為什麼就纏著我？」
我可不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他在心裡多補了一句，但女孩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直直看了過來，然後微瞇著眼淺笑。
「因為你的眼睛裡有光。」
光？這可真是個奇怪的說詞，他再次皺起了眉頭。「那是反光吧，妳想太多了。」然後用最合理的解釋反駁。
「不，那不是燈光，那是屬於人性的光喔。」
她輕晃著有些鬆脫的雙腳，坐在解剖檯上，像是唱歌般地回話。
「你是在這裡唯一一個還像是舊人類的人。不，不如說，你就是舊人類吧？」

這次他沒有馬上回應，而是沉默了會。寂靜在兩人之間擴散，但蕾媞霓看來也不是很急著想得到答案，而是靜靜等著他回應。最後他嘆了口氣，然後將疊好的紙張輕放回桌面。
「我可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那得看你的好是什麼意思了。」
女孩瞳孔中的豔紅像是黑暗中的燭火，隨著她搖擺的動作產生了錯覺一般的晃動。
「你是用現在的道德、還是舊有的道德在定義你的好呢？你的好是為了一人犧牲所有，還是為了大眾犧牲少數呢？你會為了彌補一個破碎的家庭殺掉更多的人，還是為了世界的走向殺掉那些無法存活的累贅呢？」
女孩歌唱般的聲音不斷唱誦著人類的罪名，聽著格外刺耳。
「偽善也是善、殺人也是善。舊時代的法律都在使用死刑來維護社會了，即使在現在這並不是很少見的事，但是在舊時代裡，現在的法律肯定會被唾棄。」

格外刺耳，因為蕾媞霓說得一點都沒錯。但湯瑪斯對此只是保持沉默，繼續聽著女孩高談闊論。
「湯瑪斯，你是個很有趣的人。為了維持自我而選擇秩序，但現在又想為了保護善意而選擇毀滅。」
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蕾媞霓仍是掛著她的笑臉看墨藍色頭髮的男子。
「你終於無法再繼續漠視自己犯下的錯，這使你在這裡保持理智。我猜你會反對這個計畫也不盡然是為了弗里德吧？」
在對峙了幾秒後，湯瑪斯才終於收回他的視線，一言不發地望著桌旁擱置的藍色設計圖。上面的設計圖被改了又改，旁邊附加上了他的筆跡——將一些不是很明顯的小差錯擴大，然後使其失敗。
弗里德一次又一次的重來基本上都源自於他竄改過的設計圖。
「當然不是。」他倒是很爽快地承認了——「但我不會告訴妳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然後馬上否決了對方的話。
聽著這句話，女孩反而笑得更樂了。

「哎呀，真可惜，我還想說可以多了解你一點呢。」
「妳休想套我的話，我說過我不會有問必答。」他哼了哼聲，將桌上的設計圖摺好，疊在實驗記錄之上。
「如果是弗里德就不會發現了。」
「妳這傢伙個性真的很糟啊。」他忍不住又批評了一句，但是蕾媞霓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後做出一個看似無辜的笑臉說「沒有的事」。
「我覺得我對弗里德已經很好了唷。」
「妳是說故意不在醒來的時候跟他多說話這點嗎？」
他很明顯的是在找蕾媞霓的碴，但是女孩不過是瞇眼笑了笑。
「嗯，是呀。」
也太過颯爽了，湯瑪斯反而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為弗里德著想。不過看一看蕾媞霓的樣子，他可沒興趣再問下去了。

「你肯定不想再跟我多說話，但對弗里德的事很在意吧。」
「......我說，妳可以少說點話然後在我面前也保持一點形象嗎？」他感覺自己的眉角抽了一下，但女孩卻是明顯笑得開懷。
「你就是這點很有趣啊，湯瑪斯，明明我跟你是倉鼠和主人的關係，你卻還對著一隻倉鼠說要好好吃飯跟穿衣服，怎麼想都會覺得腦子不對的是你呢。」
「弗里德講話那麼尖銳是跟妳學的吧。」
「不，他本來講話就很直白。」
「直白得讓人哭笑不得。」
「是唷。」
結果在這點上兩人反而達成了共識，見蕾媞霓好像聊得一臉滿足，湯瑪斯只能對於自己還是被她牽著鼻子走這點感到心累。

「夠了，我不要再跟妳聊下去了，我已經沒有腦細胞了。」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而女孩逗趣的眨了眨眼，最後再次瞇眼笑了。總覺得她笑得比平常還要更燦爛，但湯瑪斯決定把眼睛上的錯覺歸類給人因放鬆而產生的好感和錯誤認知。
「好呀，那就先放過你的腦細胞吧。」
「多謝您的體諒。」

＊

——也許他曾經是想要拯救他的吧。

劇痛與流失的氧氣使弗里德的頭腦昏沉，在坍塌的火光之中，男子的臉上似乎掛著他一如往常輕鬆的笑。鐵鏽味溢出了他的嘴，他不受控地咳著，雪白的研究袍上染上了飛揚的塵土與鮮紅的色彩。

——啊，真是似曾相識的場景。他這麼想著，聽見男子開口的聲音。

「對不起啊，弗里德。」

對不起啊。他說了一兩遍，聲音異常清晰地在爆炸聲與尖叫聲中傳到了他的耳邊。弗里德勉勉強強地抬起頭看著湯瑪斯，破裂的動脈與劇烈流失的血液使他呼吸困難。他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出來的只是更多腥紅的液體。
滴答、滴答。看著他的樣子，湯瑪斯苦笑了一下，接著舉起手中的槍。

「弗里德。」

某種不好的預感終於在最後的最後敲醒了他昏沉的大腦。他朝著湯瑪斯緩緩伸出顫抖不止的手。

湯瑪斯只是笑了笑。

「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

槍口抵在太陽穴上。弗里德瞪大了眼睛。

碰。

碰，與槍聲一同響起的是什麼東西坍塌的聲音，湯瑪斯最後的身影被淹沒在塵土飛揚的空氣之中。

啊啊，又是這樣。

弗里德咳了起來，濃煙燒灼著他的全身，痛得他暈了過去。

又是這樣，最終他什麼都做不到，而最後他根本沒能意識到自己殺死了重要的東西。

湯瑪斯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暈厥，但是很清楚地聽見某種東西在體內碎裂的聲音。

＊⠀

「該走了。」
走去哪呢？他感覺自己的嘴巴一開一合，但沒有聲音出來。
「去一個你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
——我不能離開這裡，我還得做實驗。
那個人影笑了笑，他分不清那是悲傷還是憐憫。
「你去了那裡還是可以做實驗的。走吧，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手中傳來的冰冷溫度讓他想起了某個女孩。回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女孩只是朝他瞇起眼笑了。
走吧，弗里德。
他愣了愣，然後又看向旁邊的男子。 他一如往常笑著，手上亮藍色的紙飛機有些惹眼。
你該走了，弗里德。

他感覺一陣風吹了過去，吹走了他所有想念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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