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休假，下午一口氣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讀完。

只有不自覺嚎哭出聲時，才想起我讀的是小說。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
記得去年書籍剛出版時，有孩子跟我討論起作者的時事，她說，她常常在失眠的夜半，反復讀過作家的網誌。
"因為很、很……"
她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我問。
"是因為她的文字很有渲染力嗎。
孩子立刻點頭像店裡的招財貓那樣。

然而一年過後，我仍是低估了這『渲染』的效力。
它既文藝地像我這種凡夫俗子永遠都高攀不上的引經據典；又真實地像我們閉上眼曾記起的大小瑣事。
房思琪鼓起的裙襬讓我想起高中那黑色的百褶裙，她羊犢般的小臉讓我想起我曾看過最有氣質的女孩。

怡婷的存在，讓我想起了我或許也曾經也有這麼個心有靈犀、形影不離的摯友。
而故事裡面我最喜歡的，莫不過是伊紋了。
她好美，但她認命；她堅強，但她認命；她好有才華，但她認命。

這個段落痛得就像是拳腳打在自己身上那樣，『愛』與『認命』的一線之隔在我們生活中多少發生過。

愛得多麼崇高，幸福得多麼深刻，就也顯得認命是多麼淒涼。
小時候不懂事，只會對著電視機裡，彷彿自己什麼都知道那樣地趾高氣昂："她們為什麼不反抗。"
因為沒有經濟能力、因為心被各種暴力剝成一塊塊的。
因為恐懼，因為受脅迫。
現在長大了，當我熟知男人掄起的拳頭代表什麼意義時，我也懂得怕了。
但至少我母親告訴我過："一個人喝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他醒了會後悔，可是我希望連後悔的事情都沒發生過。"

鏡頭一轉，轉到了思琪身上。
十三歲的她不懂得害怕，純白如紙地飄進李老師的家裡，然後她的身體被砸了一拳、沖了很多下，她知道害怕了，除了她，很多女孩也怕極了。
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扭了一下，我想起兼課前被囑咐要去警局辦的良民證。
這怎麼忍心，她們這樣小、這樣好，這樣努力，又這樣地還沒長大。

然後緊接而來的是噁心。

這種謊話連篇的本質噁心是一回事，最噁心的是，從頭至尾，思琪都是『醒著』的。
她足夠成熟到知道這是『假』的，但也正是她太聰明了，她才急著想彌補，想找點什麼東西來正當化已然污穢的身軀。
所以思琪說："我必須愛上老師。"
因為只有兩情相悅，才能掩飾她掙扎流淚卻哭不出聲的事實。

然後思琪也持續醒著，故事裡描述，她收到無數純情男孩的書信，滿腦子想的卻是自己"對他們不起"。
她沒法當作一切沒事樣，與一個男孩手牽手逛校園。
她問過李老師，當時她才十三歲，老師怎麼狠心？老師說因為我愛妳。
她說她的人生被顛覆了，再也無法與同儕相並而論，有種被世界拋棄的決絕。

所以怡婷問她，她沒辦法回；伊紋問她，她也說不出口。
最痛最痛的是，即使這樣掙扎過了、努力過了、拚命堅持過了，思琪還是離開了。
她的靈魂再也沒有回來過了，然後李老師對怡婷說："我不記得這人了，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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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故事裡，唯獨有一些小小的段落讓人喘口氣。

這樣平凡的好勝心大家都有過，挑燈夜讀總比因日日夢見被人姦淫而徹底失眠要好得多。
多麼期許，思琪只是因為讀書而睡不著，該有多好。

我覺得，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書，來自於底蘊深厚但又不嫌做作的譬喻，我們看得出來作家的學養，也看得出來資產階級的驕矜，但不會因此而不滿。
這些字句親切地剛剛好，並提醒著自己讀過的經典還不夠多。
(然而我無所謂，我從未想要當一個文學女子 )

若是奕含還在，我應該會成為這樣文筆的忠實仰慕者，並會想要因此去認識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與漢娜鄂蘭。
那些譬喻讓我覺得文學好美、好真，不只是束之高閣，僅有知識份子用唇語才知道的暗語。
只可惜書留了下來，人與靈魂沒有。

花了一整年才提起勇氣閱讀的書該怎麼說呢……
我只能說，比我預想中地要好看非常多，沒有我想像中的沉重，卻比新聞報導地更讓人噁心。
但說是噁心，卻也不是那種讀過一遍，就痛到不想重讀的故事。
這是一本，我會想要留下來，過幾年後再重溫一次那些社會作嘔的事實、讚嘆那彷彿用血淚精準描摹、讓人咀嚼回甘的漂亮譬喻的書。
然後讓自己成為那個被留下來的，被寄予希望的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