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沒有人可以是誠實的。
#牛頭犬的資料庫

《克萊兒的相機》클레어의 카메라

雖然風格、結構、主題完全都是典型的洪常秀調調，但還是給我不小的驚喜，他自虐般的自溺和自省還真是精彩。

電影中有三個談及人生與影像之間關係的對話特別讓我印象深刻。其一當然是伊莎貝雨蓓飾演的克萊兒對著導演講述自己愛拍照的原因：人一旦被拍攝了照片之後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還有那個帶著短片來坎城參展的女生說：生活要誠實，電影才會誠實。另外克萊兒後來又提到，她拍照是為了讓生活可以慢慢地被感受和欣賞。

第一種說法無疑是最弔詭的，人被拍了照之後當然還是原本的自己，怎麼可能被拍照這件事給改變。克萊兒為了證實自己的理論，還逼著導演凝視自己的雙眼，讓他發現眼前的世界真的不一樣了。而順著看似隨性其實巧妙且對稱的劇情結構看下來，拍照這件事確實改變了劇情中的每個角色。洪尚秀沒有明確講出口的似乎是，拍照/影像化這件事或許不見得可以改變人的本質（如果人確實有自己認定的某種本質），但卻必然可以影響他人觀看的目光與想像，進而讓人所處的那個世界有了點不一樣。

這裡面的重點在於被看。照相/影像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在於它是個被凝結的時間，生命是動態的，每秒每個瞬間不斷地在消失中，然後變成了柔軟模糊可塑的印象與記憶，然後褪色流逝，但某個時刻一旦被影像化之後，便成為被固化切割留下的實體，不隨著腦內的想像與混淆而流動變化，而這個被實存下來的瞬間，會決定他人觀看那個時刻、那個情境、那個人物的方式，於是就像你久久凝視一個人的瞳孔久了之後發現這個人看起來怪怪的一樣，那一個個被留存、被凝視的影像（時刻）改變了人實際的樣貌。

而克萊兒的另一種對照相的說法：緩慢地觀看體驗生活，則又開展了另一個面相。我們透過這些被凝結的時刻，去保存隨時可能被記憶扭曲或排泄掉的過往，藉著那些被紀錄下的影像，藉著那些可能被放大、無法被更改的細節，去重新體驗或理解（或想像）那樣的時光，回過頭來也可能改變了自己所認識與經驗的那個世界。

而更有趣的是，影像雖然是固定的，但不同的人所看到的卻可能迥然不同，就像公寓樓梯旁的壁畫，看起來可以很美，也可以很怪，每個人對於影像的重點、認知、意義或依據其內容所陳述出的故事，或許會是天差地別，充滿了自身主觀的心理因素，因此並不存在所謂影像真實/誠實的詮釋，也就像語言一般，那些字詞從來也無法真正表述確切的心境，甚至大有可能是歪斜扭曲的。像是開始時，金珉喜飾演的女主角「被辭職」時的理由，女老闆「被分手」時的理由，還有導演對女主角穿著熱褲的激烈評語，真正的意義都不在定型的語言之中，都藏在未曾出口的情緒裡。

因此，雖然語言是中性而且固定的，但語言無法誠實，因為表達不了真實感受；照片是中性而且固定的，但影像無法誠實，因為解讀的角度總是不同。洪常秀藉著短片女導演之口說，過誠實的生活才能拍出誠實的電影，這或許真的是他拍出這幾部關於導演外遇的電影的初衷，但他或許也發現了，在他人的理解與想像之下，並不存在所謂誠實的電影，也因此，無論你再怎麼坦然面對，也當然就不存在什麼誠實的人生。

而這也呼應了洪常秀無論在片名或是情節上致敬的對象：侯麥的「克萊兒的膝蓋」，同樣是關於男人的狂妄自大無知，同樣是對於青春肉體的迷戀，最重要的是語言的無能與錯置，無所謂誠實的影像、無所謂誠實的語言、無所謂誠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