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

早在幾天前爸就打來電話，讓他們別等到除夕，早些回去幫忙大掃除。不過聽睦和說，家裡其實一直都維持得挺乾淨，那八成只是爸趕他回家的藉口。
咖啡店這幾天頗忙，黑似乎也有不少工作得趕在年前處理，他們還是一直到小年夜這天才一早開車前往台中。由於是回自己家，該有的都不缺。兩天份的行李並沒有多少，只帶了簡單的換洗衣物，最多的還是兩隻狗的東西。

大過年的，他總不好意思再把狗扔給羅亦他們夫妻倆。反正這回是回老家，與其帶去寵物旅館，不如帶回家讓牠們認識一下爸媽。
爸那邊他不擔心，只希望Roy不要隨便咬壞了媽的衣服，那女人要是動怒了，扣下點心是小事，說不定會狠下心一整天都不餵飯。
高速公路上已經出現返鄉車潮，所幸沒堵到什麼車，一路還算暢通，回到台中時正好是中午。

「說好了，如果這蠢東西敢在不適當的地方撒尿，或者亂吠，或者亂撲向別人……我就宰了牠。」
他在帶那兩隻狗下車時再三跟Roy的飼主警告，但他還未說完，那隻狼狗就興奮得想直往正在前來的睦和沖過去。他一下拉住狗繩：「該死的，蠢狗，你是不是覺得天氣太冷，添個狗肉鍋也挺不錯？」
但睦和就像他的哥哥那麼喜歡Roy，一來就給Roy來了個大大的擁抱，又熟絡地猛摸Terra的腦袋，並問他能不能餵那兩隻狗吃豬骨頭，因為葉太太剛熬了豬骨蘿蔔湯。
「別餵牠吃太好，會寵壞的。我們帶了乾狗糧，吃那個就行了……」

果然一進到屋裡，就聞到飯菜的香味。葉太太正在把一鍋熱湯端到餐桌上，見他到了，也就點了點頭。而葉先生則還在客廳看電視，知道他和Dan到了，卻佯裝不在意，就拿著搖控器一直在切換頻道：「哼，還來得真合時啊，飯一好就出現了。」
「葉先生你好。我們今早……Roy！不，等下！」他還未講完之前精心打稿的開場白，那隻狼犬已像箭般撲向葉先生──不，正確來說是他手裡正在吃的肉乾。

大狼狗半個身子撲在父親腿上，狗爪興奮地抓個不停，他萬分慶幸前一天才好好給狗兒們磨了指甲。大型犬的尾巴搖晃不只，但父親只是冷哼一聲絲毫沒動搖，故意要做給狗兒看似的大口把剩下的肉乾塞進嘴裡。
「看什麼看？真沒規矩。阿霖，你平常都沒有好好訓練嗎？」爸把手擦乾淨，抓著Roy就是一陣亂揉，那手勢看上去跟睦和差不多。
比起Roy一下就把這當自家，Terra就沒那麼自在了。好奇地四處張望，這兒聞聞那兒嗅嗅，最後是跑過來窩在他的腳邊。

「你們幾個，還要不要吃飯了？」
媽從廚房探頭出來，瞪向客廳幾個男人和狗，最後視線落在桌上那包肉乾──噢媽一向不喜歡任何人在餐前偷吃點心──並讓睦和「把桌面收乾淨」之後去廚房幫忙擺碗筷。
「去把狗的腳擦乾淨，地板也是。沒看到都踩髒了？」媽不忘對他和黑下指令，他們倆也迅速動作起來，沒人敢忤逆家中的掌權者。

餐桌上擺的都是常見的家常菜，黑大概看的出來有幾樣都是他平常在家偶爾會做的料理，只是媽做的菜通常都清淡得多。
媽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一個大鐵盤，將熬湯用未沾過調味料的大骨放在上面，端到Roy面前：「還不行。……等等……好，可以吃了。」
在狼狗蠢蠢欲動時制止，等了一會才讓狗兒開吃。他目瞪口呆的看著媽對狗下指令，雖然他是提過有訓練狗一些簡單命令，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媽會立刻實行，而且效果還非常好。難以控制的大狼狗竟安安分分的啃著骨頭直到他們吃飽飯。

雖然他曾經直接對葉太太出言不遜，但說到談吐、禮儀、見識高度等等，他絕不失禮。假如他和葉太太是在別的場合認識，關係肯定能比現在更好一些。不過比起初次見面，葉太太對他已是熟絡了不少。喚他去幫忙清潔窗戶玻璃時，只比指令睦和時多了一句「麻煩你」，基本上態度還是同樣地乾淨俐落、全無修飾。撇去她對Dan各種不公平對待，他倒喜歡這種實事求是的個性。
所謂的年前大掃除也比想像中輕鬆得多。這個家被維護得非常好，家中物品擺放有序，想必是經常有被打掃。睦和那大男孩恐怕覺得客廳還未到需要打掃的程度，打掃了一半就扔下掃帚，領著兩隻狗到院子裡玩丟球，還是Dan替他掩護，把剩下的一半掃好了。

他和Dan幫忙做了晚餐。三杯杏鮑菇、京蔥牛肉等等，相對濃味的食物讓葉太太指點了一兩句，可葉先生似乎倒喜歡。玩了半個下午的睦和也吃得特別多。至於那兩隻狗，則是玩飽吃飽後，就在葉先生用舊被子堆成的臨時小窩裡睡了。
這幾天晚上他也會跟上次一樣，和Dan住同一個房間。這回他是怎也不能讓房間的主人睡地鋪了。洗澡完畢後，他就坐在地鋪上翻看手機上的訊息，而Dan則半躺在床上玩著什麼收割三葉草的蠢遊戲。
「你說安南那小子挺不挺得住？畢竟今天的客量會比平時大⋯⋯」
去年的這一天，Dan就一直在咖啡店裡工作到很晚。今年人手還少了，希望安南和工讀生能兼顧咖啡和各款巧克力甜點兩方面的供應。

說到「這一天」，因為剛好在Dan的老家過年，所以他是什麼也無法準備，那些他所熱衷的「小遊戲」肯定也是得暫停一年的。他想起去年駕車到陽明山、還在車裡做了那種事，心裡暗忖今年安安份份的恐怕也不錯。難得Dan的父母對他是稍微接納了一些，他可不能再被扣分了。

晚餐的時候，他母親對黑提出了許多問題，大部分圍繞在黑的工作上。而那無疑是黑最擅長的領域，無論問題多刁鑽黑總有辦法輕鬆迎刃而解，甚至提出更好的方案。
對此媽雖然沒說什麼，但肯定是滿意黑的表現。媽就喜歡工作能力強的人。反觀身旁的老爸悶著一張臉。也不知道是看不慣黑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還是不爽老婆把注意力全放在兒子的男友身上。

「親愛的，今天可是小年夜。客人再多，也都會在晚餐之前趕回家。」他稍早撥過電話，店裡的情況和預想差不多。下午是挺忙的，甜點甚至都銷售一空。所幸客人都早早就離開，他們也能比平常早些收店。
他滑下床擠到黑身邊，讓他看看自己的手機屏幕。但黑顯然對他的小青蛙寄回來什麼樣的明信片一點興趣也沒有，翻了個白眼說他跟小孩沒兩樣。
──哼，這不懂樂趣的男人。

他伸手從床上扯下棉被和枕頭，完全沒有回上面的打算。地舖的空間比他的單人床要大一些，恐怕還比兩人上回擠在床上還舒適。
「黑，讓點位置給我……你不會要在情人節這天讓男友自己睡吧？」
要是他們倆在台北的家，他肯定早就開始不安分。但在這裡，一想到睦和那小子和他們只隔一道隔音不太好的牆，什麼幹壞事的念頭都沒有了。他有點後悔怎麼晚餐的時候不把那小子灌醉一點。
他靠上去親了親那傢伙的唇，低聲在耳邊道聲「情人節快樂」，接著便關上燈鑽進被窩。
「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還要陪我爸媽到廟裡拜拜。」

隔天吃過簡單的清粥小菜作為早點後，他便跟著葉家一起到廟裡辭歲。葉太太早準備了祭拜神明用的水果和糕點，一路上也沒少吩咐他做事。睦和煞有介事地用手臂撞了他一下，一直朝他擠眉弄眼，讓他猜母親要他參與他們葉家的拜拜是什麼意思。Dan只一盤冷水潑過去，說這單純是因為他的心思比睦和細一些，至少不會像睦和去年那樣把整袋柑橘遺留在家中忘了帶出來。
他實在也不常參加這些祭拜的活動，對流程並不了解，葉先生倒像是抓到什麼教訓他的機會，罵完他沒常識後，就開始不厭其煩地解釋這個水果是代表什麼、那個又代表什麼。

祭拜的事通常是花姐幫著母親完成，用最簡單的形式。對他們家來說，新年更大的意義是和工作夥伴套近乎、互相送禮，以及更加名正言順的拉攏關係。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參與一趟完整的祭拜活動。他一向沒有宗教信仰，但看著葉先生和葉太太上香時那誠心地默念願望時的模樣，他也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忙了一個早上，從下午開始，葉太太便一直待在廚房裡忙著準備年夜飯。晚飯時餐桌上排放了十多碟菜，白斬雞、餃子、肉丸、豆腐、清蒸魚等等。連那兩隻狗也得到了肉骨頭。這頓飯定是要有剩菜，才能年年有餘。
晚飯之後，睦和拉著他一起玩撲克牌，葉太太卻要她兒子向他請教投資的事——他這下總算明白了，昨晚被問得那麼仔細，原來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他和睦和達成協議，在分享完股票走勢後，就教他、也順便教教Dan怎樣玩橋牌。大男孩話題多多，當他談到沈悶的部分就開始東拉西扯。到了凌晨，他還沒講到歐洲股市的概況，外面就傳來了串串爆竹聲。

鞭炮聲持續了好一會才停歇。互相道賀新年快樂之後，他拿出紅包恭恭敬敬地遞給爸媽。爸哼了哼，轉頭讓睦和把麻將桌搬出來，讓他們陪他摸兩圈。
所謂的他們，自然是他和黑以及睦和三人，媽則繼續看新年歌唱節目。
籌碼是拿一顆顆瓜子兒代替。摸了四圈，四人皆有贏有輸，他可以感覺得出黑八成刻意留了一手。而爸也不是沒發現，就這事念了黑一頓。說給他才不需要你這不中用的小子放水。
轉眼夜已深，媽終於忍不住趕爸上樓睡覺，而爸顯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也對，畢竟這可能是相隔好幾年才又有機會跟兒子們打牌。爸嘴上不說，大概是挺高興的。

他們留在客廳收拾那些沒吃完的零嘴和啤酒瓶，媽和爸上樓去沒多久又獨自走下來，手裡拿著幾個紅包。
在他們家，孩子正式出社會以後就不包紅包了，隔了數年後又再次收到，他自然很是驚訝。一般情況來說他絕對不會收，但這次顯然情況特殊。除了他們兩兄弟外，竟也有黑的份。
媽只是淡淡地說爸先睡了，將紅包遞給黑，讓那傢伙好好照顧他。他不禁想起去年的事。他爸和那位黑先生個性差這麼遠，卻在這出現共同點。
隔天早上，爸媽一早吃過飯後就出門拜訪親友，他們也整理行囊，帶上這兩天被餵養得相當滋潤的狗兒們準備開車回台北，而睦和還要在台中多待幾天。
「你要打去北京的時候……也讓我和你爸媽道聲新年快樂吧。」

他倆帶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妥當。倒是那兩隻蠢狗已經習慣了這兒，狼狗甚至顯得很不捨得睦和，要走了還死賴在睦和腳邊，非得把牠抓回車上。
一切就緒後，時間大約是中午左右。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家裡都會堆滿了前來拜年的親戚或生意夥伴，到了中午，第一輪的客人應該也差不多要離開了。他撥了一通電話回北京，媽接過電話，那邊聽起來沒他想像中那麼熱鬧。他們互相祝賀新年大吉，他忍不住問起家裡的情況，母親如是說：『你堂哥他們今早來過，至於那些無謂的應酬，能推就推了，免得折騰你爸。』

4說到父親的健康狀況，他倆心知肚明，避而不談。他轉了話題，提起他在Dan的老家過年的事，話筒那邊就沈默了下來。他跟Dan交換個眼色，接口道：「媽，Dan想和你們說聲新年快樂。」
未等母親用那種很不耐煩的語氣「拜託」他不要在大年初一就惹他父親生氣，母親突然轉了語氣，讓他等等，然後話筒就被屋裡的另一人接過。
「⋯⋯爸，祝您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父親對他沒有多餘的話，對那個男人來說，這些空泛的祝福語也不過是漂亮的門面話，根本沒有實質意義。那人大過年的第一句話，就是連串教訓：『聽你媽說，你跟那姓葉的回他老家去了。是知道自己不成大器了，就乾脆自暴自棄，去遊玩耍樂罷。』
「我才不是去遊玩——」他不能不向父親反駁，急著解釋他來年的工作預算、資金調動等等。還是Dan心平氣和地拿過了他的手機。

「黑先生，新年快樂。」電話那頭停頓一下，針對他又是一輪數落。他一邊點頭應著話，一邊對著黑擠眉弄眼。
「……您放心，黑已經與我雙親見面多次，我家人都清楚我們的關係。是……當然，我們已經準備回台北，不會錯過年假期間的客流。……不說我們了，黑先生近來身體狀況可好？黑那傢伙不說，其實時時刻刻都掛念著您……」
聽著那男人一貫犀利的話語，他不但是面不改色，甚至唇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那人說一句他偏要回三句，連對方沒問的事情都一併作答。黑在他身旁全程緊盯著他和自家父親對話，幾度為他厚臉皮的回應捏了把冷汗。

「我已經和鳳姐說好，今年要找個時間，帶上您的小孫女愷俐一起去北京探望您倆。您認為什麼時間點比較好？」
黑宇鳳一家要去的話，自然George也會去。那男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也沒有立刻說出不願見他或George的話。只是冷諷他們倆不先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就知道一天到晚想著要出國。
通話結束後，兩人便開車駛上高速公路。回到家整理完行李，他餵了兩隻狗一點小點心，回過頭黑已經進到書房打開筆電，一點時間也不願耽擱似的投入到工作中。
「我去咖啡店一趟，回來順便去超市。晚餐想吃什麼？」他手裡甩著鑰匙圈，靠在門邊望著裏頭的工作狂。想得到認同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道理他明白，所以他也要為明天的開店早一些做準備。

他以為幾天下來Dan會累積了疲勞，沒想到那人那麼積極的要做飯。是想補償前幾天無法獨處的時間嗎？他本來想讓Dan隨便外帶些東西回來就好，但一想到這是他倆新年後第一頓在兩人的家裡吃的晚飯，即使是一起做最簡單的餐點也好，也不想湊合著吃。
他最後稱著櫃裡剛好有瓶紅酒，應該跟牛排很配，加點簡單的蘑菇、蔬菜，這頓飯應該很快能準備好。假如他在Dan回來前能順利完成這幾天落後了的工作進度，他或許可以做一份比較複雜的飯後甜品，作為遲來的情人節禮物吧。
葉太太給他的紅包還放在西裝外套的口袋裡。他打算像爸給他和Dan的那些紅包那樣，用在添置新傢俱上。
是要買一盞放在沙發旁的座地燈呢？還是增添一台新暖爐？
目前的話，還是先專心把工作完成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