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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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 Inch Nails - The Frail/The Wretched

　　地下探勘安全佈達在克難的夜裡進行。簡報第一頁放了張照片，是著名的油灰堅果洞。

　　這是一則業餘探險者把自己卡在距地一百二十公尺深處的警世故事。很難想像有誰願意在地洞裡找一條足以被命名為「產道」的狹窄小道，更不用說一頭往裡面鑽，而約翰．瓊斯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在他面前的並不是產道，而是一條收縮的死路。經歷72小時漫長而艱辛的救援，約翰仍因心臟衰竭斷氣，遺體無法回收，家屬與地主協議以水泥澆封洞窟入口，作為他的永眠之地。

　　C給他們講這則事故，就如同大學講師說笑話，告誡之餘帶有消遣性質；當他們隔日親自目睹那道青銅的狹洞時，故事便沒前一晚那麼有意思了。地宮入口狹隘，只容一個成年男性肩寬，頂著峽谷偌大碧藍的天幕下，窄門就如一道黑縫，隨時會蠕動眼睫，睜開一隻覷視的眼睛。通道容不下整個團隊的人，他們拆分小隊攜帶器械，一個一個鑽進門洞，沿坑道深處膝行。

　　文森個子小，被安排在隊伍前段，沉滯的空氣乍被擾動，幽黑洞窟裡源源滲發冰冷的金屬臭味。他已透過相片見過隧道壁雕，蜿蜒纏結盡是糾纏的人體，鏤刻極為逼真，脊椎與肩胛的輪廓硌磨身體，猶如鑽入冷涼的屍堆裡爬行，使文森不由得想起那條逼仄冰冷的產道。

　　一行人貼腹抱膝，匍匐的姿態宛如仿傚出產，推進卻是逆著方向，由光向暗，從有生命的地方爬至源頭的死處。

　　隧道連結至一處寬敞的平台，矗立三面石門，目測有三、四層樓高，若非邊界的槽痕，幾乎與石牆無異。他們停下進行必要的測繪與檢驗，對左右兩條可能路徑進行標記後，著手鑿撬中央的石門。一吋接一吋，門裡逐漸撬開闐黑的三角，文森轉亮頭燈，往裡頭瞧。

　　一束白光照亮整座腔室，標記編號R3的宮室格局遼闊，兩側有巨石鑿刻人像柱夾道，做擎舉姿態，支撐石鑿穹頂，中央高起十三階方形梯壇，用以砌成的石材細滑，並非此地區常見的粗礪砂岩。階梯並非實心，當中有複雜的機括結構，然而他們的儀器很快便受不明干擾，螢幕閃爍無法運行。

　　文森隨調查員登上臺階，石壇正中央沒有棺木，反而供奉一口冰冷的青崗石盆，石盆裏是空的，然而他直覺那裏曾經有火。鬼使神差地，他將手碰觸上去，霎那間柴火燃燒，他看見火舌悠顫，心旌也隨之震顫……

　　他連忙縮手，越過石盆對面，恰好與其他調查員交換愕然的視線。不只有他看見了。文森深吸一口氣，重新將手搭上石盆。

　　火燭睜開一隻金色的眼睛，遊蕩焚香的脈息，將他給籠罩。光芒未及之地，悉數陷落於黑暗。他們目盲，然而這種目盲是安撫的，使人寬慰，宛如母親哄睡時覆上眼皮的掌心。在那金濛濛的掌裏，他得到母親的預示。當他將手拿開，石壇冰冷依舊，然而眼皮底下仍有火光撲動。很快，所有成員都被召集過來，輪流檢驗一遍：不論分化類別或是分級，包括未覺醒者都聽見了。

　　「這是一座祭壇。」一名研究員照亮石碑銘文，蹙眉辨識殘缺的古文，「也許是與現代祆教同源的拜火信仰。焚燬世俗執念的人，才能獲選進入地宮。」

　　「這也太危險了！」文資隊的研究代表立刻抗議，「此外，沒人能保證這是否會改變石盆的干涉性質。以考古學的立場，我們應該盡可能保存物址的原貌。」

　　「那麼要折返嗎？我們連人家門墊都沒踩到呢。」

　　C摩挲鬍髭，靜靜打量著石盆，然後他將那隻厚實的手掌放上盆緣，環視每一個人。

　　「願意獻祭的人，把手搭上來吧。」

　　工程組的人們經過或長或短的猶豫，多半站了上來，研究組裡只有資歷最淺的一名年輕研究員願意嘗試。C環顧沒有更多人意圖加入，點了點頭。

　　於是眾人一齊闔上眼睛。

　　起先只是火光，捂在手心裏的一息火苗。但火勢逐漸茁長，光芒嘹亮，淹過了所有思想。霎那間，C發覺自己懸浮於塵埃當中，經那金子的手輕輕一點，便如豆莢迸裂，身體盛裝的一切經歷，汨汨流逝過他的眼前。冥冥之中，她抽走了想要的。

　　石壇開始震動，他們彷彿站立於石材打造的錶盤，腳底有偌大的機械不斷運作與崩解。柴薪劈啪作響，火柱衝上了穹頂，巨人全都打開眼睛。圍繞火盆的人繫成繩環，相連通起來，猶如窯爐裡燒紅晶亮的玻璃胚。

　　他們睜開眼睛，腔室昏黑如前，沉濁的濕氣裡，多了一股濕黏的苔泥味道。原先矗立的火盆不見蹤影，取而代之在祭壇中央裂開一道漆黑的大縫，魖魖地呼著涼氣。留在祭壇外的每一個人都消失了。

　　大家張望檢查，發覺原先圍繞火盆的人們裡也少了幾個，恐怕是沒有堅持完整個儀式，身上攜掛的器材猶如蟲蛻遺留在地上，成為他們唯一存在過的證明。那名年輕人登時有些慌亂，拿起無線電呼叫：「教授！你們能聽見嗎？」

　　收訊在雪花噪音裡起伏掙扎──然後喀沙一聲，接通了，

　　「這裡是E14小……我們正在沙……基地……不……」

　　通訊應聲截斷，無論他們怎麼嘗試都徒勞無功。後見之明來說，留在原地或通知地面指揮肯定是更合理的選擇。然而那時所有人都彷彿陷入了相同的咒語，很快達成共識：最好的對策，是往前自尋出路。

　　「文森，我們原來有多少人？」問題沒有下落，C心底突地一沉，「文森？」

　　文森卻愣怔瞪著火盆，頷下一行陰亮的血，打濕了他的卡其領。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趕緊掏出手帕壓住鼻子，噥噥地報告：「十三個。五名工程組，五名研究組，兩名後勤，一名攝影。」

　　他們面面相覷，火盆周圍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

　　§


　　火盆在他面前乾燒，火勢熾烈，烤的他額頭出汗。女人做了一個手勢，笑吟吟向他攤開手心。

　　那裡什麼也沒有。

　　他彎下腰去，酸液便沿嘴角流淌垂地，痙攣自胃底層疊爬升，然後擰轉──明明那裡已經什麼也沒有了，他還是不斷地反胃，彷彿要將身體深處的內裏翻出來。

　　文森撐扶著石壁，不時捲起腰，像有無形的力量絞擰他的身軀。早在進入地宮以前，他便已經吐過一遍，如今胃底空蕩，心裏也空蕩蕩的。那怎麼會是假的呢，那種事情──哪種事情？怎樣也想不起來，但肯定是說了謊，因為他壓根沒有這種巨大到值得失去的回憶。可是人怎麼會失去不曾擁有的事物呢？那簡直像是喪禮上沒有死者，失足墜落而沒有臺階。身體流血，卻找不到一處地方有傷。

　　他到底交出了什麼東西？

　　那隻看不見的手終於徐徐放開了，文森緩慢滑跪下去，聳肩喘著氣。吐的時候還更好受一點，那麼他對抗的是有形狀的東西。但他不能這麼下去，弄得滿臉汗水淚水，那可能將他的臉融了。無論如何，丟失的記憶已經不存在，那麼內容真實與否，皆已與他無關。有許多遠比虛無飄渺的過去更要緊的事，他必須站起來，回到階梯的另一邊去。他必須站起來。

　　「馮喜。」

　　文森倏地起身，黑暗裡人影漸長，踏出靴頭。班證訕訕撓了撓臉。

　　「抱歉，我嚇到你了嗎？」

　　班證帶了蘇打餅乾與水，以及來自幾位熟面孔的慰問。他們在殿堂後的R4空腔遇上另一支經不同通道進入地宮的的小隊，由於洞窟空氣流通，他們決定分隊探路。探勘途中，班證撿到了自動定位裝置，換上電池後，內部資料仍然保存完好。唯一的問題是，裏頭讀出的資料登錄日遠早於OMSI報告中的任何勘查活動。

　　現在，文森是他唯一認識的內部人員。

　　「除了我們與二月的先發隊伍，OMSI真的沒有派人進過地宮嗎？」

　　「不，就我所知，這就是第二次探勘……但我只有基層調查員的權限。假使有更高機密等級的安排，我不一定會知道。」

　　「唔，這裡實在有點邪門。」班證不得不承認，他和大多學理工的人一樣，遇到現象總是需要鑽研理由，「跟另支小隊說話時，我一直有種既視感，好像我早就來過這裡，遇見過這些人……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

　　「你還會遇上更多沒有道理的事，最好盡快習慣它。」文森嚥了一口水，「曖昧物質是不講道理的。」

　　他示意自己可以起身，兩人便一前一後依著石壁，緩緩往隊伍的臨時休息站去。因為不知道還會在地下滯留多長時間，他們盡量節約光源，昏暗裡洞窟。文森，以適應黑暗的眼睛，跟隨兩三步前渙散的背影，穴居的人類行走。

　　「你還記得自己在石盆前交出了什麼嗎？」班證的聲音從前頭飄來。

　　「不記得──忘記的事，也沒有辦法想起來吧。」

　　「是這樣沒錯啦。我也想不起來，但有些人還記得的樣子。他們弄丟的是記憶的內容，可是持有那些內容的記憶還在……」廊道裡回音飄忽，有些像自言自語，「我怕把誰忘了，把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姊姊……」

　　「我也有姊姊，兩個。」他隨口搭道。

　　「真的假的，難怪。」他聽見對方輕快地答道，「人家不都說有姊姊的男生比較成熟。我就覺得你人溫溫柔柔的，很體貼。」

　　「你這是在繞著彎誇自己嗎？」

　　班證笑了起來，還是那種爽朗的聲音，彷彿他們是在夜晚寧靜的湖畔漫步，涼風拂過蘆葦，也許還會看見營火。但他的話語很快又露出苦澀。

　　「我希望我忘記的不是跟人有關的事。一想到有誰被我忘記了，我就很難受，又不知道要去找誰道歉。」

　　文森垂著頭默然行走。迴廊裡浮動許多細小的震動，比如人的呼吸或石礫瑣碎的細響，在拱形石壁間隱隱迴盪──那些班證聽不見的聲響。

　　「我想，我知道你忘了什麼事情。」

　　「是我告訴過你的事？」

　　「不是。」

　　通道盡頭是陡峭的階梯，班證三併兩步跨越殘階，率先下了平地。臨時休息點就在前方，工程組帶來的照明燈具護著人們，能聽見低聲的討論喧嘩。他停在了臺階上，頭燈觸不到他的面孔，只餘一團昏黑，「你不問我是哪件事嗎？說不定我根本錯得離譜呢。」

　　班證站在光亮處，回過身來看他。

　　「你不告訴我，應該有你的理由吧。我相信你。」

　　鋯石戒指彷彿又在他指間翻轉折射，然而在他眼前並沒有任何幻影，在他與赤誠的凝視之間沒有任何一點阻隔。文森胃裏一陣翻騰，但他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走了下去，做出安慰的表情，就像往常那樣，從很遙遠的地方聽見自己的聲音繼續絮絮說話。

　　「你想不起來的事情，其實也會有其他人記得，再問他們就好了。」

　　班證終究還是察覺了什麼，眉宇帶著幾分凝重。但他還是讓自己打起精神來，拍了拍文森的肩膀，「你說的對。也許回到地面問問他們，就會想起來了。」

　　§


　　這一切都依你的意願做主，蕭先生這麼說。

　　法律上我們會保障你的權力，待遇福利一概比照正職職員。今後派遣業務會以事務性質為主，假如生活中有任何不足，我們會在許可範圍內盡可能地提供協助。若你有意求學，署內也能為你安排申請獎學金。

　　蕭先生的頭髮和套裝同樣是灰色，沒有領夾，用的是制式配發的鋼筆，小心剔除任何具備個人性的特徵。然而，還是有些無法割棄的。他垂下眼睛，覷視對方輕扣桌面的手掌。那是一雙經操持使用過的、男人的手，指褶滄桑，無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跡。男人看著他在表格填寫資料，臉上閃動，彷彿掠過人性的神情。他伸過一隻手，安在他的手背上。

　　你的年紀這麼輕，照理不該讓你從事這類型的工作。他低聲說，但這是我們唯一能保護你的方式，希望你能諒解。

　　男人掌心燠暖，使他心底發熱；只消這一握，他能夠原諒一切的事情。他巍巍抬起頭，卻發覺椅子坐著另一個自己，自火裡看他。

　　焦炭揚飛，燈泡錚地破滅。臍帶勒住脖子，破胎滿地血肉淋漓，狀似新生，實為死亡。火盆熾烈觸天，物事在火光鏤空了剪影，他端坐火焰當中，塑膠桌椅燃燒，文件燃燒，人體也在燃燒，火過之處身體髮膚燒黑蜷曲。他看見猙獰的自己捲起嘴唇，笑容裡一口焦黑的牙齒：

你 的 內 心 就 和 外
　　　　　　貌
　　　　一
　　　 樣

　　　　醜

　 　　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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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業不返 始▒始動
我的工作開始了

二○二五年 九 月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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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小小獻祭的東西是他奪回自主的第一步，但那一刻事實上從未存在過
班小證獻祭什麼到底明不明顯ㄋ… 總之相信馮馮必遭報應…

終於通過了…火盃的考驗… 事到如今好像比較抓到這個企怎麼寫了…(…
前面就吐過是下攀岩壁的時候總之馮小小清完硬碟(？)才進來結果還是有東西壞檔怎麼會這樣哩…

btw理所當然的思考過如果獻祭老馮的事小馮會不會直接獲得幸福，但想想馮父子其實沒有單一關鍵性的事件可以獻啊… 忘記老馮死了或老馮是誰感覺都很痛苦…獻祭情感的話，無論是失去愛還是恨要面對過去都會發瘋吧…總歸就是阿爸的部分太多了還是割上司好了…(好

看到一些人在放本帳 這邊結局盤好了所以應該會待到寫完… 歡迎三四章共構或交流…在下要先去回留言……(…

我吸氣又吐氣太會寫探勘了馮馮中⋯！！前陣子才看到開頭那段真實事件的紀錄，與接下來的地宮冒險連結直接增加了窒息跟封閉的恐懼感，一如往常文字還是好有畫面，過去與現在虛實交錯的描述好流暢又美麗，隨著探勘進行也一步步窺見更多馮馮故事真是讓人好想一探究竟更多 我坐著看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