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關係拒絕被命狀：讀《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

文： kyokasan

「她可能以為是她可以命令我，要我聽令於她，然而實際上只是我縱容她可以對我下令罷了。我隨時都可以毀約，離開這裡。不過因為這房間待起來很舒服，我才願意留在這裡。」仙台葉月如是想著。

然後，她在宮城志緒理的房間裡，聽從對方命令，讓自己的舌頭滑過對方腳背，並留下輕吻。二人的關係，隨之滑向無法被言明的一側。

《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的故事如是開始：宮城用五千圓買下同班同學仙台，讓對方對自己言聽計從。宮城透過命令仙台，獲得展現權力的快感，打發內心苦悶；在外八面玲瓏的仙台，則在房間裡得以做回自己，因此願意逆來順受，維持這段幽婉的關係。

（留言續）

兩人只是在交換利益——起初確實如此。如同小說第一句寫道，「沒有非要仙台同學不可的理由」。

但二人很快察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原本只是無法對他人言明的關係，逐漸在曖昧的互動中，變得連她們自己也無法說清。

▎「某種關係」

「我們不是朋友的話，是什麼？」仙台曾這樣探問宮城，而宮城只能以「不知道」作為回答。

她們嘗試過以不同方式命名這段關係：起初是「不是朋友、更不是情人的『某種關係』」，稱對方是「方便的對象」。後來「不是朋友」反過來成為越界的理據，讓宮城認為「就算接吻也沒關係」，也讓仙台終究順從慾望，在房間裡主動把宮城推倒。

肉體纏綿以後，「為關係命名」的迫切性於二人腦海浮現。羽田宇佐透過不斷切換的敘事視角，連綿不斷的內心獨白，寫下仙台與宮城如何以反覆曖昧的言語，艱難地試著指認對彼此的情感。

畢業當日——亦即二人關係的原定終結之日——她們得出如此答案：

「我不是想跟她當室友。然而並非朋友的我們，能變成某種不同於現在的關係，感覺也不是什麼壞事」。

直到最後，她們仍只能以否定句，去命名這一段關係。而這份「否定」，正是《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作為百合作品，最有趣的故事特色。

▎是「女性朋友」也是「女朋友」

百合作品是描述女性情誼的作品。無論是怎樣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以女性之間的關係作為敘事主軸。因此，女性們的情誼如何透過經歷與互動得以轉化，往往是百合作品著重描述的細節。其中又以友情到愛情之間的游移，是為百合作品的經典主題。

由森永みるく創作，2006年開始連載的百合漫畫《GIRL FRIENDS》正是一例。生性害羞的真理子，在同學亞希子主動攀談與接觸下，與對方成為親密好友。

這份親密逐漸發展成愛情，然而二人又因為女性間獨特的相處方式，而無法確認對彼此的情感。

二人的關係於是在友情與愛情之間來回游走。因此她們既是「女性朋友」，亦是「女朋友」。

▎一些無從命名的關係

2019年，深海紺推出漫畫《春與綠》，挑戰世俗對人際關係的固有成見。故事講述相差17歲的綠與春子，在喪禮相遇，隨後共居一室，並透過共同生活建立互相扶持的關係。兩人最終以無從——亦無須——定義的關係，分別完成對友人及母親的哀悼。

後來的《比戀情更蔚藍》則從書名開始，敲問戀愛是否必然如世間認定，屬於「更特別」的情誼。當旁人斟酌高峯與咲倉之間的關係屬友誼還是戀愛之際，她們更在意的，卻是如何幫助對方去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自己。

書名《比戀情更蔚藍》頗有深意。「比戀情更蔚藍」的情誼，是怎樣的情誼？若這份情誼是「更蔚藍」而非「更美好」，是否意味著情誼本身並無高低之分？

蔚藍意味沉靜嗎？抑或，當我們只能以「更蔚藍」這種委婉的說法去形容一段情誼的話，是否也意味著，我們根本無需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作出命名，以至區分？

▎一些可逆、動態變化的關係

雨水汐或許會同意這樣的說法。他的漫畫總會在女性情誼之上，進一步探討關係的可能性。首作《弦月與甜甜圈》以無性戀為主題，續作《和女性朋友結婚了。》探索友情與愛情之間的邊界，新作《我們的愛令人作嘔》（暫譯）則探討物戀。

《和女性朋友結婚了。》的兩位主角透過「試著結婚」（亦為作品原題）展開共居生活，而這一段形式上的婚姻最終深化二人對彼此的感情——她們由名義上的婚姻關係，「倒回去」建立友誼，最後「再次」結成愛侶。

故事以輕鬆卻不失深刻的方式，引導讀者檢視「友情—愛情—婚姻」的線性思維。

▎有些關係拒絕被命狀

上述百合作品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分別描述了一段難以名狀，或無以名之的女性情誼。女性們的關係在友情與愛情之間游移，因此難以名狀；故事直接取消了為關係命名的必要性，因此無以名之。

《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某程度上也繼承了這一筆法。然而，若要形容宮城與仙台之間的關係，或許更精確的說法是「拒絕被命狀」。她們一直以否定的方式，以「不是什麼」的語句界定彼此的關係，充滿默契地製造戰略模糊，在曖昧之上翩翩起舞。

否定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一如她們共度的秘密時光，只要關上房間大門，就能阻斷外面一切，獲得片刻慰藉。缺乏原生家庭愛護的兩人，在無法言明的關係裡得到絕無僅有的陪伴，在相互綑綁的互動裡得到只定睛於彼此的重視。

她們害怕只要「說出」這段關係，就會隨之失去這段關係。如同宮城心底裡一直重覆的譬喻：記憶只要被貼上標籤，終會有剝落的一天，如同母親突然離她而去一樣。因此，她們一直拒絕命狀這段關係。

▎有些百合不太一樣

讀《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的時候，我想起吉屋信子的《閣樓裡的少女》。大正年代，少女們在與世隔絕的房間裡，終能逃脫規範，愛上彼此。「我們倆果然是屬於這昏暗閣樓的女孩。這灰色的避風港——閣樓，才是最好的心靈棲息地」。

到最後，兩位屬於閣樓的少女，終向閣樓留下告別之吻，踏上「只屬於她們兩人的人生旅程」。《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的第四卷末段，宮城選擇裝有平面圖的信封，牽著仙台的手，踏出房間，一同展開新生活。二人的話語依舊彆扭，但這次，手沒有鬆開。

兩個時代的少女／百合小說，在此得以附會。羽田宇佐曾在訪談提到，希望寫一部「即使平時不讀百合的人也會想讀的百合」。個人認為，羽田宇佐正是對百合有詳細理解，才能夠繼承前人留下的敘事，繼而寫出這部「不一樣」的百合。

以幽婉疏離的筆觸，寫下一段反覆無常、拒絕被命狀的共依存關係。這正是《我買下了與她的每週密會》作為百合小說，令人著迷之處。

（全文完）

✒️ 鏡花先生
百合廚。請全人類都去看雨水汐老師的漫畫。

鏡花先生在《Litmus 試紙》創刊號發表評論〈時代將屬於「GL戀愛喜劇」——從《百日百合》、《我戀不行》與みかみてれん說起〉。文章論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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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L戀愛喜劇」作為反攻輕小說市場的行銷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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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百合與悲戀」的濫觴，及讓GL配上「戀愛喜劇」的意義
💖 論輕小說裡的「現代戀愛喜劇」，及「GL戀愛喜劇」如何突破文類框架
💖 時代將屬於「GL戀愛喜劇」——旗幟下的後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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