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後開始玩遊戲，我起勁地參加。玩「貓捉老鼠」時，我笨拙地撞在跟我們一起玩的柯爾納科娃家的女教師身上，無意中踩住她的衣服，把衣服撕破了。我發現所有的姑娘，特別是索涅奇卡，看到教師哭喪著臉到下房去縫衣服，都很快樂，我就決定再讓她們樂一次。出於這種善意的企圖，等女教師一回到屋裡，我就圍著她奔跑，直到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再次踩住她的裙子，把它撕破。索涅奇卡和公爵小姐們忍不住大笑，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很大的滿足。但是聖熱羅姆 大概發現我的搗鬼，就走到我跟前，皺起眉頭（我最受不了他這副模樣），說我這樣尋開心不會有好結果，我要是不收斂些，即使在這喜慶的日子，他也會讓我後悔的。

但我當時已失去理性，就好像一個人輸的錢超過他口袋裡所有的錢，他害怕算帳，儘管沒有翻本的希望，但為了不讓自己有時間清醒過來，繼續孤注一擲。

我放肆地笑了笑，從他身邊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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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女性都很卑劣，尤其是宋尼奇卡。

我竭力想使自己相信這些遊戲毫無樂趣，它們只配小丫頭們玩玩。我非常想搗蛋，弄出點異乎尋常的名堂來，使大家吃驚，這樣的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聖熱羅姆 同咪咪談了一通話，走出屋去。他的腳步聲先從樓梯上傳來，後來聽到他走到我們頭頂上，又往教室那邊邊走去。我想，準是咪咪告訴他上課時她在什麼地方看見我，此刻他準是去看分數簿。我當時認為，聖熱羅姆 活著除了想懲罰我沒有別的目的。我在什麼書上讀到過，十二歲到十四歲年齡的孩子，也就是正過渡到少年時期的孩子，特別喜歡殺人放火。回憶我的少年時代，特別是我在那個倒楣日子裡的心情，我十分明白自己很可能無緣無故犯下可怕的罪行，並沒有害人的念頭，而只是 .... 只是出於好奇，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好動。

有時一個人覺得前途渺茫，害怕思考未來，就停止腦力活動，竭力使自己相信既不會有未來，也不曾有過去。當思維不能控制意志而本能成為生活的唯一動力時，我明白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特別容易耽於這種心情，他會帶著好奇的微笑，毫無顧忌地在他熱愛的父母兄弟睡覺的房子裡放一把火。在神不守舍而喪失理性的情況下，一個十七八歲的農家小伙子看見老父睡在長凳上，旁邊放著一把磨快的利斧，他會望望斧刃，突然揮動斧頭，懷著愚蠢的好奇心瞧瞧血是怎樣從砍斷的脖子裡滴到長凳下的。同樣地，在喪失理性和本能的好奇心作怪的情況下，一個人會站在懸崖邊上想：「要是跳下去會怎麼樣？」或者拿一支實彈手槍對著腦門想：「要是扣動扳機會怎麼樣？」

或者望著一個受到普遍奉承的要人想：「要是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鼻子說：『喂，來吧，老兄！』那又會怎麼樣？」在這樣的時刻，他都會感到一種樂趣。

就是在這種內心騷動和喪失理性的情況下，當聖熱羅姆 走到樓下對我說，今天我沒有權利待在這裡，因為我行為不好，學習不好，我必須立刻上樓時，我向他吐了吐舌頭說，我不離開這裡。

最初，聖熱羅姆 又驚訝又氣憤，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他一邊追我，一邊說，「我已經說過幾次要處罰您，都是您外婆替您說了情。但我現在明白，除了樹條，什麼也不能使您聽話，今天您完全應該挨打。」

他說的那麼響，大家都聽見他的話。血猛地湧到我心上，我感到心跳得很厲害，臉色煞白，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我當時的模樣一定很可怕，因為聖熱羅姆 避開我的目光，快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臂。但我一感覺到他的手，頭就發昏，我憤怒得忘乎所以，便把手掙脫出來，使盡全部的孩子力氣打他。

「你是怎麼啦？」伏洛嘉走過來，看到我的舉動又驚訝又害怕。

「別管我！」我含著眼淚對他嚷道。「你們誰也不愛我，誰也不明白我是多麼不幸！你們都很卑鄙，都很討厭。」我怒氣沖天，對全屋子的人添了這一句。

但這時聖熱羅姆 臉色煞白，神情果斷，又走到我跟前，我還沒準備好自衛，他就猛地向鉗子般抓住我的雙臂，把我拖走。我激動得頭暈目眩；我只記得，我用頭和膝蓋亂撞亂碰，直到精疲力竭；我記得我的鼻子幾次撞在什麼人的大腿上，誰的禮服落在我的嘴裡，我聽見四面八方都有腳步聲，聞到灰塵和聖熱羅姆 身上紫羅蘭香水 的味兒。五分鐘後，貯藏室的門碰的一聲把我關在裡面了。

「華西里！」他用可惡的得意洋洋的聲音說，「拿樹條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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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當時我能夠想像在遭遇這種種種不幸之後，我還能活下去，而且有朝一日能心平氣和地回憶這些事？....

回顧我的所作所為，我無法想像將會有什麼結局，但隱隱約約預感到，我這人從此完了。

起初樓下和我的周圍是一片寂靜，至少由於內心過分激動，我有這樣的感覺，但我漸漸能分辨各種不同的聲音了。華西里走上樓來，往窗台上扔一件東西，好像是一把笤帚。他打著呵欠，在大木櫃上躺下來。樓下傳來奧古斯特．安東內奇的洪亮聲音（也準是在談論我），然後是孩子們的談笑聲和奔跑聲，幾分鐘後家裡又一切如常，彷彿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想到我正被關在黑暗的貯藏室裡。

我沒有哭，但胸口像壓著一塊石頭。種種思慮和幻想越來越快地從我混亂的頭腦中掠過，但關於我所遭受的不幸回憶，卻像一條古怪的鏈子，時斷時續。我又落入恐懼絕望、前途茫茫的迷宮。

—— Lev Tolstoy《少年》


第十三章　變心姑娘
第十四章　一時糊塗
第十五章　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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