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ch a Titan, and so unsure of himself."
這句話出自大鋼琴家李希特。他用這矛盾言語形容的，是那絕對矛盾的指揮家。對外界性格害羞，對熟人卻嘴砲連發。害怕失去友誼，卻推開許多朋友。音樂奔放吸引眾生，卻在休息室陷入自我懷疑。指揮台上排練精準完美、下台後卻充滿不自信。指揮代表作不多，卻一個比一個更具權威性。這是卡洛斯.克萊巴，愛樂圈暱稱小克萊巴，以便與他那君臨式的指揮老爹埃里希做區隔。

這本”Corresponding with Carlos: A Biography of Carlos Kleiber”其實出版已經挺久。作者Charles Barber是少數"有幸”成為小克萊巴友人，且長期與他通信的人物。Barber本人也是指揮，他在研究所時因為看到了小克萊巴的錄影大受震撼，斗膽寫信問他能不能拜師。在被拒絕後，卻仍得以與小克萊巴維持長期的友誼，並交互分享交流。小克萊巴逝後，Barber整理了小克萊巴的一生演出經歷，蒐羅了各個音樂人與相關從業人員的訪談、紀錄、通信。最終的結果即是這本書。提供了瞭解這位有著迷人魅力，演出稀少、私人訪談幾乎從缺的神秘指揮家一個特有的路徑。

如果綜觀小克萊巴的行為，其實是顯露出了極端的不安全感。不安全所以需要也害怕失去友誼，用幽默武裝自己。要求高，容易陷入自我懷疑。這不安全感，從傳記看來就是來自他老爹埃里希。埃里希的家庭方針是壓迫的，小克萊巴跟父親的互動冷漠、疏離。且即便父親也是指揮家，其音樂之路卻絕非受其鼓舞。反而，小克萊巴是以幾乎自學的角度走向指揮台。而當小克芭從智利回到歐陸準備開始指揮，更是在開始時被拿來與老爸做比較。其實整本看下來，最震撼的或許是這前面的段落，因為這是得以一窺小克萊巴這隻害羞的「蝙蝠」*，內心塑成的一個契機。

小克萊巴後續的指揮事業受到了無數人的讚揚。從聲樂排練指導開始，逐步走向指揮台。這樣的訓練，構成了克萊巴在後來的歌劇事業絕佳養分，我們能看到無數聲樂家對於小克排練指導的讚譽，讓他們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或是「給他們一切想要的」。而他的自學，也似乎讓這位音樂上的天才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路。他的樂譜標示截然不同，排練方式似乎是直覺的，音樂的聲部架構自然而然的從腦中完成。不論是從跟他合作過的聲樂家或是樂團成員，抑或是從同行的指揮家們的證言，小克萊巴的手法是獨一無二、絕對無法複製的。從他的歌劇錄影錄音，這絕對是可信的。我曾經在邊閱讀時邊聽小克萊巴在東京指揮波西米亞人的演出。我完全無法專心在書上，必須停下來專注的聽完整場歌劇。而且這個波西米亞人，儘管錄音影品質沒那麼好，卻有著無比旺盛、自發的躍動感與生命力。

小克萊巴指揮的靈感無比特殊，他曾經對Barber建議指揮玫瑰騎士時「要給多一點華爾滋的指引。但如果團員是維也納人，那大可讓樂團自己演奏。」為何？因為理查．史特勞斯此作用了無數維也納的華爾滋原素，如果是熟悉維也納圓舞曲的當地人，自當放手即可。從這其實可以看出兩件事情：１．小克萊巴對於樂團有時候是放手玩的態度。他也提到有時候指揮什麼也不用作，就是讓樂團自己跑。類似於老莊無為而治的意境。２．他對於曲目必須掌握的極其精隨，才能作出維也納人可以自己演好的判斷**。

Well，這其實某方面，也是小克萊巴一個神奇的矛盾性。他精研曲譜，對樂團要求甚高，卻又時而說自己對樂團沒必要作什麼。但演奏結束後又陷入自卑，覺得這沒做好那沒演好。他的性格就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特立獨行，既會像暴君一樣的獨裁***，又像不得志的魁儡君王怨恨一切。可結果呢？樂評樂迷乃至於同行對他的狂熱崇拜，卻再再證明了小克萊巴是個天生的指揮大師。

直到今日，小克萊巴仍是指揮錄音史上的奇葩。與同時代的其他知名指揮家，他的商業錄音少的稀有，實況錄影音也不多見。指揮曲目更是狹隘到幾乎能直接背完。在現代社會，這樣一個指揮勢必存活不了。小克萊巴的奇蹟卻在於，憑藉這稀少的曲目與演出數量，他卻成為了指揮神界裡成功佔有了一席之地。讀完這本自傳，與他跟靠近了嗎？我想沒有，我只是從湖的一邊走到另一邊。小克萊巴這個仙人卻仍住在湖中的島上，遺世而獨立。我只是看到了他住處的另一面，卻也是極度有趣的另一面。

*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輕歌劇《蝙蝠》是小克萊巴指揮生涯的代表作之一。害羞而不離巢的情況，與蝙蝠太像了。
**小克萊巴對於想要指揮的曲目都有著極為深入的研究。從有件趣事能可以窺到一點。當小克萊巴想要挑戰指揮理查．史特勞斯的《厄勒克特拉／Elektra》，跑去請卡拉揚教他。但據卡拉揚說，他教不了小克萊巴甚麼，反而聽小克萊巴講了四個小時的這齣歌劇要作什麼！！！
***小克萊巴的獨裁形象很神奇。就比如說DG曾經安排他跟鋼琴大神米開朗傑利錄製貝多芬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皇帝》。原本小克萊巴、米開朗傑利、DG三方先談好了錄音傾向，並預定兩年後合作。但兩年後，小克萊巴大幅度修改了指揮詮釋的方向，氣死了米開朗傑利。這件事情的收尾在小克萊巴於錄音現場不告而別作結束。